建文七年，二月初至三月。
春风依旧料峭，吹过长江，带来湿润的水汽，却也带来了不同方向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帝国的神经，在经历了年初的多重波动后，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绷得更紧。暗流汇聚，终成惊澜。
一、 海疆第一击
二月十八，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苏门答腊岛东南，邦加海峡附近海域。薄雾笼罩着海面，能见度极低。隶属于“镇海卫”南洋巡逻分舰队的两艘改进型福船——“伏波”号与“扬威”号，正以警戒队形，缓缓巡弋在这条连接爪哇海与南海的重要水道上。它们的任务是护送一支由四艘大明商船组成的编队前往旧港，并顺带执行例行的威慑性巡逻。
“伏波”号的了望台上，哨兵强忍着困意，瞪大眼睛扫视着雾蒙蒙的海面。突然，他的目光在左舷远处、雾气稍薄的一处海面凝固了——几个模糊的黑影，正以极快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切着风向，向商船编队侧后方包抄过来！那帆影的样式，绝非南洋常见的船只，也不同于荷兰人的宽体商船，而是更显修长、敏捷！
“敌袭！左舷后方，快船三艘！疑似敌舰！”哨兵嘶声高喊，同时敲响了警钟！
刺耳的钟声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伏波”号与“扬威”号上的水兵们从睡梦中惊醒，迅速各就各位。火炮甲板上，炮手们紧张地揭开炮衣，填入火药和弹丸。甲板上，火铳手和弓箭手也纷纷就位。
来袭的三艘快船显然也发现了明军战舰的警觉，但他们并未转向或减速，反而升起更多的帆，加速突进！在更近的距离上，明军水兵看清了它们的模样：船体狭长，船首尖削，两侧各有数排长桨辅助划行（此时已收起），主桅上悬挂着一面陌生的旗帜——底色深蓝，中央一个简化了的、展翼欲飞的黑色鹰隼图案！
“不是荷兰旗！也不是海盗旗！” “伏波”号舰长，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水师军官，眉头紧锁，“这船型……有点像早年传闻中横行地中海的‘加莱赛’桨帆快船变种？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不及细想，敌船已进入火炮射程！
“左舷火炮，预备——放！”“伏波”号舰长果断下令。
“轰！轰！轰！”数门侧舷火炮喷出火光和浓烟，弹丸呼啸着砸向敌船。然而，敌船异常灵活，在波浪中急速转向、起伏，大部分炮弹都落入海中，激起高大的水柱。只有一发链弹擦过其中一艘敌船的主帆，撕开一道口子，却未能造成致命损伤。
“好快的船！好灵活的操舵！”明军炮手们心中一沉。
此时，敌船也已开火！它们船首装备的小型火炮发出沉闷的轰鸣，射出的并非实心弹，而是一种古怪的、带着火星的燃烧物！几个火团落在“扬威”号的甲板和帆缆上，瞬间爆开，黏稠的火焰四处飞溅！
“是希腊火（希腊火的讹传或类似燃烧剂）！小心！”有见识的老兵惊呼。水手们慌忙用沙土和浸湿的毛毯扑打，但火焰极难扑灭，且有蔓延趋势。
更令人心惊的是，敌船甲板上出现了数十名手持火铳的射手，他们使用的火铳枪管较短，但在起伏的船上射击异常稳定精准！一阵密集的铳声响起，“伏波”和“扬威”号甲板上的明军水兵顿时倒下了好几个！
“他们的火铳……好像不怕颠簸？射得真准！”明军火铳手在摇晃的船上还击，准头却差了很多。
“靠上去！接舷战！用我们的刀和人数压垮他们！” “伏波”号舰长知道不能被动挨打，立刻下令转向，试图利用己方船体更大、人员更多的优势进行肉搏。
然而，敌船极其狡猾，始终利用速度和灵活性保持在明军火炮的最佳射程边缘，并不断用那种燃烧弹和精准的火铳射击进行骚扰。它们并不寻求接舷，似乎在拖延，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战斗陷入僵持。明军两艘战舰虽然船坚炮利，但追不上、打不准，反被不断削弱。商船编队则在护卫舰的掩护下，惊慌失措地向远处躲避。
就在此时，东南方向的雾气中，又出现了更大的帆影！两艘标准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武装商船，正全速驶来！它们显然与那三艘鹰旗快船是一伙的！
“荷兰人！他们果然勾结在一起了！”明军将士心中大震。
前有诡异快船袭扰牵制，后有荷兰主力舰包抄，形势急转直下！
“发信号！让商船向旧港方向撤退！‘伏波’、‘扬威’交替掩护，且战且退！决不能让他们俘获或击沉商船！”舰长嘶声下令，眼中已带上决死之意。
一场力量悬殊、且完全出乎意料的海上遭遇战，在这片薄雾笼罩的海域，骤然爆发，并迅速滑向对大明不利的境地。这是大明新式水师在南洋，第一次遭遇如此诡异、狡诈且装备精良的联合敌人。
二、 北疆迷雾后的阴影
几乎在海战爆发的同时，北疆，宣府镇外三百里，一处荒凉的戈壁滩。
一队约五十人的明军夜不收精锐，在王骥的亲自部署下，已在此潜伏了三天三夜。他们的目标，是伏击一支根据情报可能在此地进行秘密接头或补给的神秘队伍——可能与之前发现的“突厥文地图”探马有关。
子夜时分，寒风刺骨。远处终于传来了轻微的马蹄声和驼铃声。一队约二十骑、牵着十几匹骆驼的队伍，出现在夜不收的望远镜中。他们穿着厚厚的皮袍，蒙着脸，骆驼背上驮着沉重的包裹。
“准备……”带队千户压低声音，缓缓举起了手。
然而，就在伏击圈即将合拢的瞬间，异变突生！
那支队伍中为首的一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勒住马，抬手向天空射出一支响箭！尖锐的啸音划破夜空！
“被发现了！动手！”千户不再犹豫，厉声喝道。
埋伏的夜不收瞬间暴起，弓弩火铳齐发！对方队伍顿时一阵人仰马翻。
但对方的反应也快得惊人！遇袭后并未慌乱溃散，反而迅速下马，依托骆驼和地形，用随身携带的一种短管火铳和强弓进行精准还击！他们的火力凶猛，配合默契，显然不是普通马贼或探马，更像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
更让夜不收们心惊的是，对方使用的短管火铳，在暗夜中开火时，枪口焰很小，且声音沉闷，不像明军火铳那样响亮明显，极难判断射手位置。其射出的弹丸似乎也更为歹毒，中者非死即重伤。
“是那种暗蓝色的铳！和陇山缴获的有点像，但更小！”一名眼尖的夜不收低呼。
战斗激烈而短暂。明军有人数优势且先手，但对方装备精良、战术素养极高，拼死抵抗。最终，这支神秘队伍被全部歼灭，但明军也付出了二十余人的伤亡代价，带队千户也身中两弹，重伤昏迷。
清理战场时，夜不收们发现了更多令人不安的东西。除了那些精良的异种火铳（共缴获八支完好或损坏的）和弯刀，从对方首领身上搜出的物品中，有一枚小巧的黄金印章，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和一种扭曲的文字；有几封用那种“突厥文”或类似文字书写的密信；还有一小袋来自西域的宝石和几块成色极佳的金锭。
最重要的是，在一头骆驼的鞍袋夹层里，发现了一封用汉文和那种异文双语书写的信件残片！汉文部分依稀可辨：“……货已验，甲百副，铳三十，药千斤……三月中，黑水河……交割……‘白帐’主遣‘鹰眼’已至宣大，图将成……‘狮王’索价高，然可许……”
“甲百副，铳三十，药千斤”——这是军火交易！
“黑水河”——是边境某处隐秘地点。
“‘白帐’主”——似乎是指蒙古某个部落首领或势力代号。
“‘鹰眼’”——显然指那些绘制地图的专业探马。
“‘狮王’”——这个代号，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心中一凛。在西域乃至更西的传说中，“狮王”常常与强大的、来自中亚或更遥远地方的统治者或军事领袖相关联。
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侦察或走私！这是一场涉及境外势力、蒙古部落、以及精良军火交易的、有预谋的、针对大明北疆的隐秘行动！其规模和组织性，远超之前预估！
王骥接到战报和证物后，汗毛倒竖，立刻以最紧急的规格，将全部情况奏报京师。北疆的迷雾之后，隐藏的阴影，比想象中更加庞大和危险。
三、 朝堂上的“远见”与“近忧”
二月末，南京。
邦加海峡遭遇战失利的消息（两艘明舰带伤撤回旧港，商船侥幸逃脱，但“扬威”号受损较重，伤亡数十人），与北疆夜不收的血战及惊人发现，几乎同时传回，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刚刚平息了内部弹劾风波的朝堂之上。
奉天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朱雄英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兵部关于两起事件的详细奏报。海战的失利，暴露了现有水师在应对新型快船和精准火铳时的不足，以及荷兰人勾结不明势力（鹰旗船）的险恶用心。北疆的交易残片，则揭示了背后可能存在的、一个跨越草原、西域、甚至更远地区的、针对大明的秘密同盟雏形。
“荷兰人，西域佣兵，蒙古部落，甚至可能还有更西边的‘狮王’……”朱雄英缓缓重复着这些名字，声音冰冷，“好得很。都想在我大明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殿下！”一位老成持重的内阁大学士出列，声音沉重，“海疆之败，北疆之危，皆因我朝近年来目光多内顾，于外略显迟滞。新政固然要紧，然若无强兵利器以御外侮，无稳固边疆以安腹心，则一切富国强兵之策，终为他人作嫁衣裳！臣请，暂缓部分耗资巨大之内陆工程，集中人力物力，优先加强水师建设，更新边军武备，巩固九边防线！”
立刻有官员反驳：“大学士之言差矣！新政乃强国之本，岂可因外患而废内功？水师边军固需加强，然若因此动摇新政根本，挫伤工商之利，断绝财源，则军费何来？强兵何依？此乃饮鸩止渴！”
支持新政的官员也纷纷发言：“当务之急，是查明那‘鹰旗’船与‘狮王’之来历！增派舰船，搜寻其巢穴！对荷兰人，必须施加更严厉之报复，断其贸易，攻其据点！北疆则需加强封锁侦察，破坏其军火交易，并联络漠北其他部落，分化瓦解‘白帐’之盟！”
“报复？攻其据点？谈何容易！”保守派官员冷笑，“南洋万里之遥，劳师远征，胜负难料，且易引发与泰西诸国之全面冲突！北疆部落，逐水草而居，行踪不定，如何封锁？如何分化？此皆空谈误国！”
双方再次陷入激烈争论。一方主张“外患优先”，收缩内部，全力备战；另一方坚持“内外兼顾”，甚至认为只有内部更加强大，才能最终抵御外侮。
就在这时，新任通政使，那位曾主持西安善后、以务实着称的官员，出列奏道：“殿下，诸公之议，皆有道理。然臣以为，眼下之争，不在‘缓内’或‘强外’，而在如何‘以内促外’，‘以外稳内’。”
他顿了顿，清晰说道：“新政所促之工坊，可生产更多军械布帛；驰铁所通之道路，可加速兵员物资调运；格致所研之技艺，可提升战舰火炮之能；海贸所得之利，可充实军费国库。此乃‘以内促外’。”
“反之，强大的水师可护商路，保财源；稳固的边防可安民心，促生产；对外的强硬与胜利，可聚民心，扬国威，震慑内部宵小。此乃‘以外稳内’。”
“故臣以为，朝廷当双管齐下，并行不悖。对南洋，当以‘镇海卫’为核心，联合亲我土邦，组建更紧密之‘南洋联防’，清剿不明船队，对荷兰据点保持高压，但不轻启全面战端。同时，加快新式战舰、火炮之研制列装。对北疆，当以精兵侦缉、破坏交易为主，辅以外交分化，并加速新式火器边军之换装。对内，新政不可缓，但需更重实效，严惩贪腐，理顺关节，使国力增长真正转化为军事实力。”
这一番“以内促外，以外稳内”的论述，相对全面地考虑了各方因素，赢得了不少中间派官员的赞同。
朱雄英听罢，微微颔首，心中已有决断。
“通政使之言，甚合朕意。”他开口道，“内外之辩，本为一体。无内强，则外御无力；无外安，则内政难兴。”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群臣：“着令：兵部、工部、户部，即日拟定《水师三年强军案》及《边军武备加速案》，详细规划未来三年水师新增战舰（着重快速、火力）、人员训练、以及边军新式火器换装之目标、步骤及预算。所需银钱，由国库优先保障，不足部分，发行专项‘强军国债’，由四海精工社等认筹。”
“令周忱：全权负责‘南洋联防’事宜，授予其临机决断之权，可对袭扰商路、攻击土邦之任何不明船队及荷兰武装，予以坚决打击！所需增派之舰船、人员、物资，由兵部、户部即刻协调拨付。同时，设法与澳门葡萄牙人接触，尝试购买或获取其更新式之火炮、舰船图纸，价码可议。”
“令王骥、蓝玉（已返大同）：加强对北疆可疑交易之侦缉打击力度，对捕获之异族探马、商队，严加审讯，深挖其背后网络。尝试联络鞑靼、瓦剌中与‘白帐’不睦之部落，许以边市之利，分化之。新式线膛铳及甲胄，优先装备宣大、蓟辽精锐夜不收及前锋营。”
“至于内部新政，”朱雄英语气转沉，“非但不可缓，更需加速、增效、祛弊！都察院、刑部，对借新政之名行贪墨、害民之官员，追查到底，严惩不贷！户部、工部，对‘官督商办’等事项，加强审计监管，确保朝廷之利，百姓之益！格致院，各项研发，尤其是舰炮、火铳、航海之技，列为最优先！”
一道道旨意，清晰果断，将朝廷的应对策略，从争论拉回到具体行动。支持新政者看到了朝廷的决心和内外兼顾的思路，主战者看到了加强军备的实质举措，保守派则暂时无话可说。
然而，退朝之后，朱雄英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策略易定，执行维艰。南洋的敌人狡猾而隐蔽，北疆的对手庞大而模糊，内部的阻力也从未消失。更关键的是，那“鹰旗”背后的“狮王”，究竟是谁？其触角到底伸得有多长？
“蒋瓛。”他唤来锦衣卫指挥使。
“臣在。”
“动用我们在西域、波斯、乃至奥斯曼帝国的一切眼线和关系，不惜代价，查清‘狮王’、‘鹰旗’的底细。重点是，他们与荷兰东印度公司，到底达成了什么程度的合作？他们的火器技术，从何而来？与秦王余孽，有无关联？”
“同时，加强对京畿、江南等重要地区的监控，防止内外勾结，制造事端。”
“是！”蒋瓛领命，神色肃然。
朱雄英走到巨大的寰宇图前，目光掠过浩瀚的南洋，掠过苍茫的北疆，掠过广袤的西域，最终落在地图西侧那片被称为“泰西”的模糊区域。
“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加辽阔，也更加危险。”他低声自语，“闭关自守，只有死路一条。唯有睁眼看世界，砺刃以自强，方能在这大争之世，为我华夏，争得一席之地，开创那真正的……盛英之世。”
惊澜已起，唯有勇进。
帝国的航船，正式驶入了全球博弈的惊涛骇浪之中。而年轻的舵手，将带领它，迎接前所未有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