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六年,六月二十五,辰时三刻。
南京紫禁城,奉天殿前。
宽阔的广场在盛夏的晨光下泛着青石的白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与肃杀。七位身着朝服或武弁服的勋贵,连同十三位身穿獬豸补服的御史、给事中,整整齐齐地跪在殿前丹陛之下。他们面前的青砖地上,光禄寺的小宦官们刚摆上的蒲团无人落座,清茶也无人碰触。每个人都挺直脊背,面色沉凝,目光直视着前方紧闭的奉天殿大门。
更多的官员,从六部九卿到五军都督府的武臣,正陆续穿过午门、金水桥,汇聚到广场两侧,按照品级班次站定。他们或低眉顺眼,或暗自交换着眼神,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跪在中间的那二十人。窃窃私语声如同夏日池塘边的蛙鸣,低微却密集。
“武定侯、安陆侯……这阵仗,可是多年未见了。”
“何止他们,你看那几位言官,都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御史台的‘铁面’李正,都给事中的‘碎嘴’王珂……”
“看来,是为秦王之事?”
“不止。怕是要将新政的种种不是,一并掀开来谈了。”
“监国殿下将我等都召来,是何用意?莫非要当廷辩个明白?”
“噤声!殿门开了!”
沉重的殿门在无声中缓缓向内开启,露出幽深的殿内空间和远处御座模糊的轮廓。一股更凝重的气息,从殿内弥漫而出。
“百官入朝——!”
司礼监太监悠长尖细的唱喏声响起。
广场上的官员们立刻肃整衣冠,按照次序,鱼贯而入,步入这座帝国最高权力殿堂。跪在丹陛下的二十人,也在小宦官的示意下,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膝盖,整理袍服,随着人流步入殿内。
奉天殿内,光线有些幽暗。高大的蟠龙金柱撑起深邃的藻井,阳光从高大的门窗斜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御座空悬,那是属于皇帝朱元璋的位置,即使他远在北京,亦无人敢僭越。
御座之侧,略低处,设一监国座。朱雄英已端坐其上。他今日未穿太子常服,而是一身素色圆领袍,头戴翼善冠,腰系玉带,面容平静,眼神如古井无波,看不出喜怒。徐光启、铁铉、沈万三(特许入朝奏事)等新政核心官员,肃立文官班列前排。兵部尚书铁铉则立于武臣班列之前。
待百官按班次站定,殿内鸦雀无声,只有衣袍摩擦的窸窣声和刻意压低的呼吸声。
朱雄英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刚刚入殿、站在最前方的那二十位“请愿者”身上。
“武定侯,安陆侯,永嘉侯,诸位御史、给事中,”朱雄英开口,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可闻,“尔等忧心国事,跪阙陈情,其志可嘉。今日,孤将内阁、六部九卿、五军都督府在京堂官尽数召来,便是要听听,诸位究竟有何高见,国事又有何不妥之处。武定侯,你是勋戚之首,年高德劭,便由你先说吧。”
被点名,武定侯郭英深吸一口气,出班上前,躬身行礼:“老臣僭越。殿下垂询,老臣不敢不言。近日朝野议论纷纷,臣等深以为忧者,首在‘新政’之得失。”
他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带着老将特有的铿锵:“殿下锐意进取,革新图强,本是社稷之福。然臣等观新政诸端,如‘驰铁’、‘格致’、‘工商’等,耗费国帑以亿万计!去岁黄河桥塌,损失惨重,百姓流离,此非前车之鉴乎?国库空虚,民力已疲,若再大兴土木,强推奇技,恐非但无功,反伤国本,激生民变!”
“其二,”郭英顿了顿,声音微沉,“新政重利而轻义,重器而轻道。格致院所研之物,多奇巧而少实用;四海精工社等巨商大贾,垄断新兴之利,富可敌国,却使无数小民生计艰难,江南机户破产流离者,不可胜数!长此以往,人心趋利,礼义不存,国将不国!”
“其三,”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朱雄英,语气转为恳切,“亦是老臣与诸位同僚最为痛心疾首者——宗室不宁,藩屏动摇!秦王殿下镇守西北,功在社稷。今陕西些许不法之事,尚未查明,朝廷便大动干戈,三司会审,宗正列席,天下瞩目。此非但使秦王殿下清誉受损,更令各地藩王惶惶不安!太祖封建诸王,本为屏藩帝室,守望相助。今若因小过而苛责亲王,岂不寒了天下藩屏之心?万一有小人从中离间,致使天家骨肉生隙,臣恐……臣恐非国家之福啊!”
郭英说完,深深一揖,退回班列。他话语落下,殿内一片寂静。许多官员,尤其是武臣和部分年长文官,脸上都露出赞同或深思之色。郭英的话,虽然直指新政和秦王案,但说得冠冕堂皇,既有对国计民生的“忧虑”,又有对皇室亲情的“维护”,极难直接驳斥。
朱雄英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武定侯拳拳之心,孤知晓了。安陆侯,你有何话说?”
安陆侯吴杰出列,他的言辞比郭英更锋利一些:“臣附议武定侯所言!且臣闻,市井之间,于‘驰铁民股’、‘捐建义会’等事,颇有怨言!百姓恐朝廷借‘民股’之名,行摊派之实;恐‘捐建’款项,被贪墨滥用!民心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请殿下明察!”
接着,永嘉侯朱昱,以及几位御史言官,也纷纷出列,或补充,或从不同角度阐述类似观点。核心无非三点:新政劳民伤财、动摇国本;重商重技,败坏风气;查办秦王,动摇宗室根本。他们引经据典,言辞恳切,甚至声泪俱下,将一副“国事堪忧、忠臣泣血”的景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随着他们的话语,殿内气氛愈发凝重。一些原本中立或支持新政的官员,也开始面露迟疑。勋贵集团和部分清流的联合施压,声势确实不小。
待最后一位言官陈诉完毕,退回班列,大殿内再次陷入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御座之侧的年轻监国身上。
朱雄英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消化这些激烈的言辞。然后,他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静:“诸位爱卿所言,皆是为国为民,孤心甚慰。新政推行,确有不易之处,利弊得失,亦需时时反省。秦王叔之事,关乎国法亲亲,孤亦慎之又慎。”
他话锋一转:“然,治国如医疾,需望闻问切,对症下药,不可仅凭臆断,或听信一面之词。武定侯言新政耗费无度,动摇国本。铁铉。”
“臣在。”兵部尚书铁铉应声出列。
“户部近三年收支,与新政相关支出、及由此新增之税赋商利,可有粗略统计?”
铁铉早有准备,朗声道:“回殿下!据户部档册,自建文四年新政试行为始,至去岁年底,朝廷于‘驰铁’、‘格致’、‘新式工坊扶持’等项,累计投入约合银八百七十万两。然同期,因工商活跃、海贸增长、及新辟税源,国库岁入增加约五百三十万两。此消彼长,实耗约三百四十万两。然此投入,建成‘驰铁’干线三百余里(部分路段),催生新式工坊数百座,新增直接雇佣工匠、力夫逾十万人,间接带动商贸、运输、原料等相关民生难以计数。去岁江南四省夏粮因新式农具及水利略有提升,苏松一带因新式织机,棉布产量增三成,价降一成,惠及百姓……”
他报出一连串数字,虽然无法完全抵消“耗费巨大”的印象,但至少说明了新政并非纯粹的“消耗”,也在创造价值和就业。
朱雄英点点头,看向徐光启:“徐先生,武定侯言格致之物‘多奇巧而少实用’,可有话说?”
徐光启出列,向朱雄英及众臣一礼,然后转身,面对勋贵和言官们,神情肃然:“侯爷此言,光启不敢苟同。所谓‘实用’,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昔日诸葛亮造木牛流马,于行军运粮为实用;蔡伦改进造纸,于文明传承为实用。今格致院所研,蒸汽之力可用于提水灌溉、矿山排水、工坊动力,岂非厚生实用?新式织机、纺机,提升效率,使布帛价廉,百姓得衣,岂非实用?新式冶炼之法,得强韧之钢,可用于桥梁、兵甲,保境安民,岂非实用?”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至于说‘重利轻义’,光启更以为谬!《尚书》有云:‘正德、利用、厚生、惟和’。利用者,尽物之用也;厚生者,养民之生也。格物致知,改进器物,提升效率,使民得以‘利用’自然之力,创造更多财富,从而‘厚生’养民,此正合圣贤之道!若空谈仁义道德,而民饥不得食,寒不得衣,险不得避,外侮不得御,则仁义道德,不过空中楼阁,无本之木!”
徐光启的辩才和引经据典,让不少官员暗自点头。
“至于秦王殿下之事,”朱雄英接过话头,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武定侯言朝廷小题大做,寒藩屏之心。孤且问诸位,若地方有豪强,私蓄甲兵,囤积硝磺,僭制军械,甚至可能交通外番,该当如何?”
不等有人回答,他继续道:“《大明律》,私藏甲胄三副、弩五张,即为死罪!私贩硝磺十斤以上,流三千里!僭制御用或军器样式,视同谋逆!此乃太祖钦定,铁律如山!”
他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今陕西所查,涉案硝磺何止千斤?私造兵甲何止百副?其样式工艺,非同寻常,甚至涉西域异法!此等行径,已非寻常‘不法’,实触国法红线,动摇边防根本!朝廷遣钦差查办,乃为维护国法,澄清事实,还秦王叔清白,亦是为震慑不法,安靖地方!何来‘苛责’之说?又何来‘寒心’之论?”
朱雄英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郭英、吴杰等人:“反倒是尔等,身为国家勋戚重臣,不思协助朝廷查明真相,肃清奸佞,反以‘亲亲’为名,齐聚跪阙,为嫌疑之人张目施压!此乃忠臣之道乎?此乃顾全大局乎?尔等所为,究竟是为保全宗室体面,还是……另有所图?”
最后一句,语气森然,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郭英等人心头!他们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另有所图”四个字,几乎是指着鼻子说他们结党营私,干扰国政了!
“殿下!臣等一片赤诚,天日可鉴!”郭英急忙出列,颤声道,“绝无他图!只是虑及宗室和睦,国本安稳……”
“国本?”朱雄英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厉,“国本在于法纪严明,在于民心所向,在于边疆稳固!不在于纵容不法,粉饰太平!尔等口口声声‘宗室’、‘亲亲’,可知那被查获的异国兵甲、不明火雷,若用之谋逆作乱,涂炭生灵,届时死的可是我大明子民!毁的可是我朱家江山!到那时,尔等所谓的‘亲亲之道’,是护了宗室,还是害了宗室?是安了社稷,还是倾了社稷?!”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打得郭英等人哑口无言,脸色煞白。殿内百官,也无不凛然。监国殿下今日,竟是如此锋芒毕露,寸步不让!
“殿下!”都察院左都御史严震直忽然出列,他须发皆张,声音洪钟,“臣以为,武定侯等人所言虽有过激,然其忧国之心不假。秦王之事,关乎重大,朝廷自当查明。然查案亦需依法依程序,避免株连过广,伤及无辜,亦需顾及亲王体面,以安藩王之心。此乃老成谋国之言,还请殿下三思!”
严震直是清流领袖,资历极老,他的话代表了一部分中间派官员的态度。既不完全赞同勋贵,也认为监国有些过于强硬。
朱雄英看向严震直,语气稍缓:“严老所言,老成持重,孤亦深知。查案自当依法,不枉不纵。至于亲王体面……”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深不可测:“孤已派驸马都尉李坚为宗人府代表,参与会审,正是为顾全体面,以示公允。然,体面需建立在遵纪守法之上!若自身不正,体面何存?若国法不彰,体面又何益?”
他不再看严震直,而是望向殿外朗朗乾坤,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朝议,诸公各抒己见,甚好。新政得失,可继续探讨,以事实数据说话。秦王之事,朝廷自有公断,必以确凿证据、煌煌国法为准绳,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至于尔等,”他目光再次扫过郭英等人,“忧国之言,孤已听之。然聚众跪阙,干扰朝议,终非臣子所为。此次姑念初犯,不予追究。但若再有人不以国事为重,不以法度为先,只知结党营私,挟众要挟……”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威压,已让殿内温度骤降。
“退朝!”
朱雄英不再多言,转身,在内侍簇拥下,离开监国座,从御座旁的侧门离去。
留下满殿文武,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郭英、吴杰等人,脸色青白交错,既有被当廷驳斥的难堪,更有一种计划落空、反被将了一军的无力与惊悸。他们没想到,年轻的监国如此强硬,更没想到,他对秦王府之事的定性,竟已上升到“谋逆作乱”、“动摇国本”的高度!
而那些原本摇摆的官员,则在心中重新掂量。监国殿下手握大义名分(维护国法),又有部分事实支撑(新政成效、秦王不法嫌疑),态度坚决,手段果决。看来,这趟浑水,不好趟。
奉天殿的首次正面交锋,以朱雄英凌厉强硬、占据法理与道义高地的姿态,暂时压下了勋贵集团的汹汹气焰。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胜负,取决于西安那边的证据,取决于秦王下一步的反应,也取决于那尚未公开的、陇山峡谷中的惊雷与鲜血。
风暴的中心,正在从南京的朝堂,急速向着西北的群山与王府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