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期被景策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敲得云里雾里,直到脑海里骤然闪过一道身影,她才灵光乍现,明白过来。
她笑。
原来景策还是个闷葫芦。
他会不安,也会害怕。
可他偏要把心事拧成旁敲侧击的试探,一丝破绽也不肯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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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申末酉初,斜阳熔金,暮云合璧。
沈佳期盛装而出,从昭阳殿,乘轿辇缓缓向文德殿行去。
掠影给她绾了时兴的堕马髻,浓密如墨云,衬得颈项愈显纤白。发间斜簪一支金蕊蝶影簪,蝶翼薄金嵌碧璃,颤颤欲飞;花蕊细金丝攒珠带宝,随步轻摇,流光柔漾。
身披乌金色黄罗绣花披衫,其上金线绣缠枝芍药,纹样温婉流转。外搭一领素纱披帛,薄如烟霭,随风拂动时,恍若携云带雾;下系宝蓝缎彩绣襦裙,裙面暗光流动,五彩芍药云纹盛放于湛蓝之上。裙幅宽长,行时褶裥似水波轻漾,而她姿态娴雅,风致嫣然。
行至半途,忽遇御驾。
景策端坐于御辇之上,抬手示意,声如温玉:“上来,与朕同乘。”
沈佳期未多推辞,扶掠影之手,缓步登上御辇。
甫坐定,她转眸望向身侧之人。
景策亦是盛装。
年轻的帝王一身玄色织金龙纹深衣,外罩绛紫纱缘皂袍,腰间悬垂玄组绶、赤瑛双佩。头戴长冠,冠前垂十二旒白玉珠,晃动的珠串后是深邃俊朗的眉眼。墨眉如剑,鼻若悬胆,下颌线条分明,周身散发的威仪如山如岳。
深衣领口与袖缘以金银线绣出云雷蟠螭纹,行走间暗光流动,如深渊潜龙。袍服层叠庄重,绶佩叮咚之间,是唯有天下之主方能驾驭的沉寂与磅礴。
她在心里暗想。
自登临帝位,他好似愈发沉凝稳重了。
“陛下。”
沈佳期轻声唤了一声景策,眸光静静垂落在他袖口的金丝纹理上。
“昨夜陛下所言,臣妾反复思忖,总觉得陛下对臣妾许是有所误解。
昨夜浴房暖汽散尽后,景策沉默地陪她用罢晚膳,未留宿昭阳殿,只道宫宴在即,前朝事务缠身,膳毕便起身离去。玄色龙纹袍角拂过门槛时,未再回首。宫烛摇红,她独坐镜前沉思时,忽然从记忆深处记起一道身影。
汉王景筑。
先帝七子,她的表兄。
景筑生母贤妃,出自沈氏嫡系,正是她父亲沈充长兄的次女。
当年沈充得势,这位堂妹顺理成章入宫封妃,稳居一宫主位。
景筑早过弱冠,今已二十有二。先帝在世时,贤妃便屡次欲为儿子择妃,景筑却每每推拒。推得多了,贤妃自然也窥见出几分端倪。琢磨出儿子心里装的,怕是年纪尚幼的表妹沈佳期。只是当时沈佳期尚未及笄,此事便按下未提。而后先帝驾崩,沈佳期猝然入宫,景筑的婚事也一拖再拖。
先帝自元后薨逝,未再册立新后,中宫之位自此虚悬。
元后膝下无子,而当初先帝遗诏颁布后,朝中除却最得圣心的三皇子,呼声最高的,便是这位七殿下。
只因他身后站着权势滔天的沈氏。
论起血脉亲缘,景筑还该唤沈充一声舅父。
沈佳期想起景筑这个人,方才明白昨夜景策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
景筑的封地在梁州,可行冠礼后至今未去就藩,皆因贤太妃屡次以“汉王自幼体弱,需静养”,以及“京中名医汇聚”为由向帝王与大司马陈情。
帝王因着贤太妃与沈氏的关系,又因着沈氏与沈贵妃的关系,准其暂留京师。
这一留,便是一年半载。
这几日,景筑知宫宴将至,心思浮动,难免在文书往来与宗亲走动间多添了几笔痕迹。
无奈沈佳期心底从未对他有过半分情意。
这些时日,她所有的心神都系在追查董铭那三人行踪与去向上,无暇顾及其他。以至于直至宫宴前夕,她都丝毫未留意到这位表兄的动静,实在是把人忘得彻底。
“陛下,臣妾似乎从未向您诉说过臣妾的心意。”她依旧垂着眼帘,声线平稳得如同无风的湖面。
这句话,让景策心头倏然一紧。
———心意?
她指的是什么心意?
思忖惊疑间,又听得她轻声续道:
“臣妾只说,与陛下这些年相知相伴的情分,臣妾从未忘记。”
她不敢将话说得太明太透。
怕他不安。
就像他对她,也总是将话语裹在层层叠叠的试探与含蓄里,不肯轻易剖白。
不过此时此刻,她知道,这句话于他已足够。
足够在他心底那片晦暗涌动的潮水中,掷下一枚温润的、安稳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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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距文德殿尚有五里之遥。
五六里地,说远不及关山迢递,说近却也非举足可至。一路言谈未歇,约莫半个时辰,宫城东阙已映入眼帘。下了复道,又沿宫道迤逦而行,复行半炷香的功夫,方才望见今夜赐宴所在的文德殿。
“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宦者悠长尖锐的传唱声自殿外次第递入,如石投静水,殿中原本窸窣不绝的低声交谈霎时寂灭。文武群臣整肃衣冠,趋步出列,分班静候;世家女眷并各府公子小姐,皆依礼整肃仪容,次第上前。百官伏首,恭请御安。众人向御座上的帝妃二人盈盈下拜,姿态恭谨,规矩俨然。
“恭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恭请贵妃娘娘金安,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内鸦雀无声,唯闻宫灯中烛火微嚓。
景策唇边掠过一丝浅笑,广袖迎风一振,率先踏入殿中。步履过处,玉阶九重皆映袍影,终至高台主位,端然跽坐于云纹长案之上。
“诸卿平身。”
“谢陛下隆恩———”
金声玉振般的谢恩声在大殿内回荡,百官依礼而起,敛衽垂首,依次归座于两厢长案之后。
沈佳期随在景策身后半步入殿,自玉阶右侧款步而上。黄蓝宫裙曳过九重玉阶,泛起晨耀眼夺目的光芒。她的席位设在龙台右侧,略低于御座的长案之后,是一张铺着青鸾衔芝桌旗的平头案。
依照祖制,这九阶高台之上,原该只有帝后二人并肩临朝,俯视百官。其余妃嫔,不论恩宠深浅,皆应列坐于高台下左右两侧。只是如今中宫虚位,六宫空置,这般安排即便略逾常例,也无人敢置一词。
要知道———
沈贵妃身后是一手遮天的沈氏门楣。
金殿之上,谁敢轻易去触那参天华盖的锋芒?
承着满殿若有似无的打量视线,沈佳期从容敛衽,于支踵上端雅跪坐。广袖垂落如云,裙裾铺展开摇曳生姿的弧度。她眸光轻移,落向玉阶左首最上方的席位。
依照礼制,那里该是此番庆功宴主角的席位。
定睛望去,只见三位中年武将端坐席间。
虽年岁已长,鬓边染霜,三人脊背却挺如苍松,未穿甲胄的肩背依然蓄着千钧之力。居中者面如古铜,一道刀疤自眉骨斜划至下颌,愈显沙场沧桑;左侧那位蓄着短髯,目光沉静如深潭;右侧武将则手握酒樽,指节粗大,手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在烛火下泛着淡金色的光。
沈佳期略一思索,便将三人逐一辨明:
居中端坐、气度最为沉雄者,正是南海侯董铭;其左那位短髯垂胸、目光如古井无波的,是桂林侯郑岩;而右侧那位虽静坐席间、犹自透着沙场锐气的,便是闽中侯邱泰。
沈佳期的视线在郑岩身上不着痕迹地掠过,须臾间便悄然移转,落向右侧首席。那里端坐的,正是大司马大将军沈充,与他身侧的庆云郡主景玳。
庆云郡主景玳,乃齐王嫡女。齐王乃先帝二叔,故按宗法辈分,景玳与先帝为堂兄妹,属同辈。而今上景策乃先帝之子,故景玳实为今上景策的堂姑母。烛火映着她鬓边的九翟衔珠冠,流转着天家独有的温润光华。
这层天家血脉渊源,较之汉王景筑与权臣沈充之间的那层关系比,分量还是轻了几分。
沈充与景玳身后,依次列坐着沈佳期的两位嫡亲兄长,再往后便是堂房二叔一脉的眷属。
沈佳期眸光流转,先向着父亲沈充微微颔首,目光相接处自有不必言说的深意。继而眼波轻移至母亲景玳面上,唇角略略扬起一个唯有至亲方能会意的弧度。
景玳抬首望着高台之上、九重玉阶之巅的女儿,心中不得不叹:这通身的气度,这眉眼间举世无双的风华,锦绣宫装仿佛与身后盘龙金柱融为一色,模样也是愈发璀璨夺目,灼灼然若朝阳初升,非昔日闺中懵懂模样。
景玳垂下眼帘,心中是百转千回。
这般煊赫气度,这般逼人风华,在朝局未稳、主弱臣强的当口,真不知是福泽,还是祸端。
这片刻时间,沈佳期从容环视殿内,而满朝文武的目光亦悄然汇集于她一身。
说起来,这还是沈贵妃自入主后宫以来,头一回以宫妃之名正式临朝赴宴。当众人真切看清贵妃容颜时,皆不由得一怔———
好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国色天香不足喻其姿,月貌花容难尽述其妍。一袭乌金为底、缀以宝蓝云纹的繁华宫装,衬得她宛如九天神女端坐玉阶之巅,通身流转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华彩。
然容貌之盛,仅是其辉光之一隅。真正令众人惊心动魄的,是她周身那浑然而成的气势———雍容、沉静,却带着无形迫力。
她只是静静地跪坐于御座之侧,可存在感之重,竟丝毫不逊于头戴十二旒冕冠、身披玄黑十二章纹朝服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