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掉马车以后,行进速度确实飞快提升。十余日后,一行人终于入了云州和蜀州交界处。他们重新分配了一下行李,将多余的一匹马也卖了,以谨慎的姿态,踏入了西南的崇山峻岭。
山路并非坦途,而是在峭壁上硬生生开凿出的窄径,宽仅容两马交错。一侧是需要仰脖攀看的峭壁,另一侧则是云雾缭绕的幽涧;只有偶尔被山风撕开雾霭一角时,才能瞥见下方墨绿色的林海,令人头晕目眩。
马蹄踏在凹凸不平、被脚步磨得光滑的石阶上,发出单调而惊心的“哒哒”声,在空旷寂静的山谷中激起回响,更衬出四周的死寂。
这些天,因着这样的地形,队伍的行进速度确实慢了许多,商纵一马当先,控缰的手却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始终牢牢护着身前那道娇小的身影。
金季欢极力挺直着单薄的背脊,脸色比山间的雾气还要苍白透明几分,下唇被咬出一排深深的齿印,眼睛却死死盯着前方蜿蜒的路,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情绪。
每一次看到她因马匹失蹄、或路过特别颠簸的路段而身体猛地一僵,商纵握着缰绳的指节就因用力而泛白,心口也像被那马蹄踩过一般,莫名发紧。
中途休憩时,商纵立刻翻身下马,把她稳当地扶下来,托住她的胳膊:“怎么样?”
“没事。”金季欢想抽回胳膊,却被他握得更紧。他小心地避开伤处,用手指极轻地按了按她肿胀未消的指根,又低头看了看她试图隐藏不适的脚——她不习惯长久起码,最近腿脚也常常酸痛肿胀。
“自己选的骑马,忍着点。”他认真确认过纱布没有因汗水或颠簸而移位,也没有新的血迹渗出。
商纵的指尖带着山风的凉意,触碰到金季欢因疼痛而敏感的皮肤时,引得她微微一颤。死丫头马上嘴硬地还击道:“哼,你得感谢我作出的英明决定:早些弃了马车!这不?还卖了个好价钱。你自己瞧这路,能走马车吗?”
沈寒灯哭笑不得:“伤成这样了还能吵吵,季欢你也消停些吧。”
商纵从马鞍旁的皮囊里取出水囊递给了她:“喝点水。接下来的路会更陡,受不了就说,别硬撑。”
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相处模式,那就是嘴上永远不饶人,关心的动作却细致入微。金季欢早已习惯,默默接过水囊喝了几口。一旁的楚明昭正拿着水囊喂马,看着这一幕,嘴角弯起一个若有所思的弧度。
沈寒灯则默默朝他递过去一块干粮,了然地轻轻笑笑。
整整一日,就在这颠簸与忍耐中度过。当夕阳将崖壁染上金红,他们终于找到一处相对平缓、背风的山坳宿营。
夜色很快笼罩下来,山风变得刺骨。篝火燃起,驱散了些许寒意,却也映照出众人脸上的疲惫。金小满抱着膝盖坐在火堆边,小脑袋一点一点,却不肯去睡。
经历了白日里的颠簸和陌生险峻的环境,在全身放松之后,他意识变得模糊,小声嘟囔着:“我想塞上春的床了……想葛掌柜做的乳团……”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委屈。
一听他失言提起葛掌柜,商纵和其他几人快速交换了眼神。他们几人早先就决定了要将葛掌柜的死瞒着金季欢,不过金小满始终还只是个孩子,疲累至极时管不住思绪也属实没办法。
所幸,金季欢也困得十分厉害,听到葛掌柜三个字,只没精打采地嘟囔了一句“不知道葛掌柜现在好不好”。
必须想办法分散小满的注意力,不能让他失神说错话。
楚明昭挪到金小满身边,递给他一小块糖:“想家啦?”他的声音温和,带着笑意。
金小满点点头,眼圈有点红。
楚明昭摸了摸他的头,望着跳动的篝火,声音放缓:“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是我们北地的传说。听说,在隼翎关北边,再往北,有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大草原。
那里的天蓝得像最透亮的宝石,地绿得像能滴出水来。那里的冬天,也冷得能冻碎石头。
有一只刚离开妈妈不久的小狼崽,贪玩追雪兔,跑太远,等想起要回头,才发现四周全是白茫茫的;狼群的气味和嚎叫声,早被越来越大的风吹干净了。
天黑得特别快,小狼崽吓坏了,它‘嗷呜嗷呜’地叫着。声音又尖又细,马上就被狂风吞没了,根本不可能被族群听见。
它拼命地跑,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可怕的风声,它觉得好孤单,好害怕,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它想念妈妈温暖的皮毛,想念兄弟姐妹挤在一起打闹的日子,它觉得自己可能永远回不去了。”
楚明昭的声音里带上了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同情,金小满听得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片寒冷的绝境。
“就在它又冷又怕,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不小心被雪里的枯枝绊了一跤,摔了个跟头。就在那一瞬间,它看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层裂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缝隙里有一颗特别亮的星星!它的光芒是一种温柔的、银白色的的光,仿佛不管风雪多大,天空多黑,它都会在那里。”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更加轻柔,仿佛怕惊扰了那颗星光的静谧。
“小狼崽看呆了。那星光虽然微弱,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地、坚定地系在了它的心上。它忽然想起妈妈曾经说过,草原上有经验的老狼,都是看着星星认路的。
它鼓起勇气,挣扎着站起来,不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它就盯着那颗星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夜里,它终于听见了——”
楚明昭在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金小满完全被故事吸引住的小脸。
“风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熟悉的狼嚎声!它激动得浑身发抖,朝着嚎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后来,它因为这段了不起的经历,变得比其他狼更勇敢,更聪明,更知道怎么在困难里找到方向。再后来,它成了草原上最受尊敬的狼王。”
故事讲完了,楚明昭微笑着看金小满,一下一下地捋着他的头发:“你看,就算暂时离开了家,遇到了像暴风雪一样可怕的困难,只要心里有方向,不放弃,一步一步往前走,就一定能找到路,说不定还能变得更厉害哦。”
金小满听得入了神,眼里的泪光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憧憬和安心。他小声问:“那……那颗星星现在也在看着我们吗?”
“当然,”楚明昭抬头望向被山峦切割的夜空,虽不见星河,语气却无比肯定:“它一直在。不管你在北地,还是在蜀中,它都看着呢。所以不用怕。”
他的侧脸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柔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谨慎和羞怯的眼眸,此刻盛满了暖意。他耐心回答着金小满一个个天真问题的样子,有种奇异的魅力。
沈寒灯原本在一旁默默喝着暖身的药酒,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也听得出了神。楚明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此刻,她高高挽起的发髻被夜风一吹,散下几绺,闲闲地飘拂在她脸侧,镀上一层月光,清朗如谪仙。
楚明昭偷偷打量她,却不知沈寒灯已经在他刚刚说故事时,将他打量了个够。
她见过这位侯府义子的妥帖和矜持,见过他偶尔流露的落寞,也见过他的窘迫狼狈,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柔而充满耐心的一面,像草原上清澈的月光,无声地抚平着一个孩童内心的不安。
金季欢也静静听着故事,楚明昭的话语奇异地安抚了她焦灼的心。她不自觉地看向商纵,却发现商纵并没有看楚明昭,而是正看着她。
他的目光深沉,在跳动的火光下,似乎也在评估着她这只因受伤而迷茫的狼。两人目光一触,又迅速各自移开。
山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 ?朱朗:叽里咕噜说什么呢,好觉我先睡——(然后开始打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