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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的账本在案上摊了半宿,张居正的指节已在 “太仓银库仅存七十万两” 的字样上磨出红痕。晨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像落了层未化的霜。蓟镇送来的奏报被朱笔圈得密密麻麻,“一百五十门镇虏炮” 的字眼刺得他眼睛发疼 —— 每门炮需银三百两,加上铁料、火药、运输,总需五十万两,这几乎要掏空国库。

“阁老,宫里来人催了。” 书童捧着叠好的官袍进来,见他对着账本发怔,忍不住低声道,“听说陛下一早就去了火器营,亲自看着工匠们铸炮模。”

张居正 “嗯” 了一声,将账本合上时,封皮上的铜环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知道少年天子急着量产新炮,可国库里的银子就像沙漏里的沙,既要应付九边军饷,又要赈济江南水灾,哪还有余钱填火器这个窟窿?

“备轿。” 他抓起奏报,指尖在 “五十万两” 上重重一按。这趟宫,他不仅要谏阻,更要让陛下明白,节流比开源更迫切 —— 去年查抄的贪官赃银已用去大半,内库的私房钱也补了宣府欠饷,再这么折腾,怕是要动国本了。

轿子抬到东华门时,正撞见火器营的小太监抱着炮模往宫里跑。那模子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炮管弧度比佛郎机炮圆润许多,显然是按镇虏炮的样式新刻的。小太监见了张居正的轿子,吓得差点把模子摔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喊:“张…… 张阁老!”

“陛下在何处?” 张居正撩开轿帘,目光落在那炮模上。楠木的纹理被工匠打磨得光滑,炮口处还刻着圈细密的花纹,显然费了不少心思。

“在…… 在西苑演武场,正看士兵操练呢!” 小太监的声音发颤,怀里的炮模晃悠着,像只不安分的鸟。

张居正的眉头皱得更紧。演武场的方向隐约传来呐喊声,夹杂着铁器碰撞的脆响,显然是在试练新阵法。他知道朱翊钧近来常去军营,可眼下最该操心的不是练兵,是银子 ——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炮没有银子,也只能是纸上的画。

踏入演武场时,张居正的官靴立刻沾了层黄土。秋阳把地面晒得滚烫,士兵们穿着铁甲操练,汗水顺着铠甲的缝隙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朱翊钧正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支铁尺,指点着士兵调整队列。

“陛下!” 张居正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急切,跨过阻拦的侍卫就往高台上冲。他的官袍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中衣 —— 那是三年前的旧衣,他一直没舍得换。

朱翊钧回头时,铁尺还在手里转着圈。少年天子的额角也挂着汗,明黄色的骑射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掩不住眼底的兴奋:“先生来得正好!你看这‘三才阵’,配上镇虏炮,是不是能挡住蒙古人的骑兵?”

张居正却没看阵法,将奏报往案上一拍:“陛下先看这个!” 他指着 “五十万两” 的批注,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百门炮需银五十万两,国库如今只剩七十万两,还要留着给边军发冬衣、给江南放赈,这钱不能动!”

高台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侍卫们吓得屏住呼吸,连远处的操练声都低了几分。他们都知道张阁老的脾气,关乎国本的事,哪怕是陛下也敢硬顶 —— 去年陛下想给慈宁宫添些玉器,就被他拿着 “边军缺粮” 的奏报堵了回去。

朱翊钧却笑了,把铁尺往案上一放:“先生算过账吗?” 他转身从侍卫手里接过个蓝布包,解开时露出厚厚的账册,封皮上写着 “九边军饷明细”。

张居正的目光落在账册上,瞳孔猛地一缩。那是他亲手审定的册子,每一页都记着各镇的士兵数量和年耗军饷。他记得最清楚的是蓟镇 —— 三万名士兵,每年军饷就得三十万两,还不算盔甲、粮草、战马的开销。

“先生请看,” 朱翊钧翻开其中一页,指尖点着 “蓟镇三千兵守喜峰口” 的字样,“养一千兵,一年要十万两,只能守一段城墙。” 他又拿起镇虏炮的图纸,在旁边比划,“一门炮能挡千骑,守十里地,五十万两只够养五千兵,却能换百门炮,守千里防线 —— 哪个划算?”

张居正的喉结滚了滚,刚要反驳 “炮需人操作”,就被朱翊钧抬手止住。少年天子指着台下操练的士兵,他们正扛着仿制的炮架奔跑,有个小兵脚下一滑,炮架砸在腿上,疼得直咧嘴。

“士兵的命金贵,” 朱翊钧的声音陡然转沉,目光扫过那受伤的小兵,“能用炮解决的,何必用人去填?” 他想起戚继光奏报里写的 “喜峰口战死三百,皆因炮不及人”,想起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士兵,指尖在账册上掐出深深的印子。

张居正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这辈子算过无数笔账 —— 田赋、盐税、漕运损耗,甚至连宫里的炭火钱都能算出个一二三,却从未这样算过 “人命账”。五十万两能养五千兵,可五千兵挡不住蒙古人的铁骑;百门炮守不住所有关隘,却能让冲锋的骑兵在炮口下折损大半。

“先生还记得宣府兵变吗?” 朱翊钧突然说,声音轻得像风,“那些士兵不是想反,是因为铁甲太薄、刀枪太钝,知道上了战场也是送死。” 他合上账册,目光灼灼地看着张居正,“若是有足够的炮,他们是不是就不用提着脑袋去拼?”

高台下的操练声不知何时停了。受伤的小兵被扶下去时,还回头望了眼高台上的炮图,眼里闪着渴望的光。张居正看着那眼神,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辽东当兵的日子 —— 那时他也盼着有好武器,盼着不用靠血肉之躯去挡弓箭。

“可…… 可银子从哪来?” 张居正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他知道陛下说得对,只是几十年的 “节流” 思维早已根深蒂固,总觉得每一分钱都该掰成两半花。

朱翊钧却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先生看,这是去年查抄贪官的赃银,还有江南盐商欠的税,加起来有三十万两。” 他又翻到另一页,“朕让内库清点了些不用的玉器,能当十万两。还差的十万两,朕让李伟把他贪的银子吐出来 —— 正好够。”

张居正看着那本子,突然觉得脸上发烫。他总说陛下 “年轻不知柴米贵”,却没想这少年天子早已把开源的路子摸得清清楚楚。查抄赃银、追缴欠税、内库补贴,甚至连李伟贪的银子都算计在内,比他这个老臣考虑得还周全。

“陛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朱翊钧拉着走到高台边。远处的长城像条巨龙蜿蜒在群山间,烽火台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先生你看,” 少年天子指着长城,“这城墙修了两百年,还是挡不住敌人。为什么?因为咱们的刀不如人、炮不如人。” 他转过身,眼里闪着与年龄不符的坚定,“朕不想再让士兵去填窟窿了。朕要让他们站在炮后面,看着敌人在炮口下逃跑,而不是拿着断刀去送死。”

张居正望着那绵延的长城,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写的《陈六事疏》,里面说 “军备不整,则外侮难御”。那时他想着整顿军饷、严明军纪,却没想过武器的代差才是最致命的 —— 就像用长矛对抗弓箭,再勇猛的士兵也难敌。

“臣…… 臣知错了。” 他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陛下远见,臣不及也。” 这不是客套,是真心实意的佩服。他总以 “节流” 为圭臬,却忘了真正的节流,是不让士兵白白送死,不让军饷花在无意义的牺牲上。

朱翊钧连忙扶起他,笑着把那本军饷册塞给他:“先生帮朕再算算,看看还有哪里能挤出银子,再多造五十门炮。辽东的李成梁也想要呢。”

张居正接过账册,指尖触到 “五十万两” 的批注,突然觉得这数字不再刺眼。他想起戚继光奏报里 “炮响则敌退” 的描述,想起那个受伤小兵渴望的眼神,想起长城上那些沉默的烽火台。

“臣这就去办。” 他的脚步轻快了许多,走向轿子时,特意回头望了眼高台上的少年天子。朱翊钧正拿起铁尺,对着夕阳比划炮的射程,明黄色的身影在暮色中格外挺拔。

回到内阁时,张居正立刻让人叫来户部尚书。他把朱翊钧的账册往案上一放:“按这个数拨款,先紧着火器营。江南的赈济银从盐税里挪,边军的冬衣…… 朕亲自去跟陛下请内库补贴。”

户部尚书听得直咂舌 —— 张阁老向来反对动内库,今天竟主动开口,实在是奇事。他刚要问,就见张居正拿起镇虏炮的图纸,在上面批了行字:“不惜工本,务求精良。”

墨迹透过纸背,像团燃烧的火。张居正知道,自己固守的 “节流论” 该改改了。有些钱必须花,有些投入不能省,就像这镇虏炮,花出去的是银子,买回来的却是士兵的命,是江山的安稳。

而在西苑的演武场,朱翊钧还在高台上望着长城的方向。小李子捧着刚送来的军报,上面说蒙古人的探子又在喜峰口出没,却不敢靠近 —— 他们显然听说了新炮的事。

“万岁爷,张阁老让人送来这个。” 小李子递过个信封,里面是张居正亲笔写的字条:“臣已核账,再挤十万两,可多造二十门炮。”

朱翊钧笑了,把字条折成纸船,放进旁边的水洼里。纸船顺着水流漂向远方,像载着无数士兵的希望。他知道,张居正这关过了,量产镇虏炮再无阻碍。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远处的长城连在一起。少年天子仿佛看到不久的将来,百门镇虏炮在九边齐鸣,蒙古人的骑兵望风而逃,士兵们站在炮后欢呼,再也不用提着断刀去冲锋。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 “节流”—— 省下无数条人命,省下无数次溃败后的重建,省下百姓流离失所的眼泪。

演武场的士兵们又开始操练了,呐喊声震得晚霞都在颤。朱翊钧走下高台,接过侍卫递来的头盔,翻身上马。他要去火器营看看 —— 那些新铸的炮模,正等着银子下锅,等着变成守护江山的利器。

马蹄扬起的尘土里,仿佛能听见镇虏炮的轰鸣,一声接着一声,像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在这个时代里,仁义要讲,刀兵要用,而最精明的账,是算清楚如何用最少的牺牲,守护最多的安宁。

张居正站在阁楼上,看着少年天子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落了地。他拿起笔,在账册上写下 “镇虏炮优先拨款”,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轻快得像首歌。

或许,他真的老了。但看到陛下有这样的远见和担当,他又觉得无比欣慰。大明的未来,终究要交到这样的年轻人手里 —— 他们敢想,敢做,敢打破旧规,敢为天下先。

夜色渐深,内阁的灯还亮着。张居正对着镇虏炮的图纸,一笔一划地核算铁料、火药、人工的开销。每一个数字都浸透着他的心血,也承载着他对未来的期盼。

他知道,这五十万两花出去,或许会让国库紧张一时,却能换来长久的安稳。就像播下的种子,眼下看着是损耗,将来却能收获满仓的粮食。

而在千里之外的蓟镇,戚继光收到张居正的密信,得知炮款已批,激动得连夜召集将领。油灯下,他们围着地图,用手指比划着镇虏炮的布防位置,眼里的光比灯火还亮。

“等炮来了,咱们就去挑了蒙古人的王庭!” 赵虎的吼声震得油灯都在晃。

戚继光笑着摇头,指着地图上的长城:“不,咱们守好这里,让他们再也不敢来犯。这才是陛下造炮的心意。”

将领们都沉默了,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他们知道,有了这些炮,有了京城那位算得清 “人命账” 的天子,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们的牺牲终将换来安宁。

夜风穿过帅帐,带来了远处的狼嚎。但这一次,没有人觉得害怕。因为他们知道,不久之后,镇虏炮的轰鸣将盖过一切豺狼的咆哮,为大明的江山,撑起一片太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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