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北江的水,看似平静,却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
几个月过去了。初夏转入盛夏,空气里充满了灼热和潮湿。赵江河的生活被工作填满,节奏紧张却异常平稳。国企改革的几个试点项目进入深水区,协调会、调研报告、方案修订……一件接一件。他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熟悉的轨道上高效运转,心思全部扑在了如何平衡各方利益、突破制度瓶颈上。
那本《普通投资者的理财常识》,被他塞进了书架最里层,蒙上了一层薄灰。那个深夜差点点下的“开户”按钮,连同当时那种混合着焦虑、试探和负罪感的复杂心绪,都仿佛被繁忙公务冲刷到了记忆的某个角落,变得模糊而遥远。他甚至快忘了自己还有那么一个证券账户——那天之后,在一个同样心绪不宁的深夜,他还是完成了线上开户,但只是转入了极少的一笔钱,近乎一种象征性的“尝试”,之后便再没登录过。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只是家里的经济更加紧绷。母亲成功做了手术,恢复得不错,但积蓄也彻底见底。每个月发了工资,除去房贷和固定支出,剩下的钱在两位老人的药费和日常开销间精打细算,几乎存不下什么。顾曼的稿费成了重要的补贴,她也写得越发投入,常常深夜还在书房敲字。赵江河看在眼里,心疼,却无力改变,只能更专注于工作,仿佛那里的成就能冲淡一些对家庭的愧疚。
直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二下午。
办公室里空调嗡嗡作响,赵江河正在审阅一份关于省属能源企业整合的方案。电脑右下角弹出一则财经新闻快讯标题:《北江矿业集团海外并购获突破性进展,成功控股澳洲优质锂矿》。
北江矿业?赵江河愣了一下。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不仅是省里的重点国企,也是他前段时期参与研究混改方案的潜在对象之一。林致远当初给他看的合作意向,就是针对矿业集团下属的环保设备公司。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指一动点开了新闻。内容很简略,但传递的信号很明确:此次并购意义重大,将极大提升集团在新能源上游产业链的话语权,市场普遍看好其长期发展。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被触动了。开户后,他好像……买过一点股票?当时完全是新手,凭着对“国企”、“基本面”几个概念的生硬理解,加上林致远平板界面上那些蓝筹股名称带来的隐约印象,他似乎在某个财经论坛看到有人讨论“北江矿业估值偏低”,就随手输入了代码,用那笔微不足道的“尝试金”,买入了很少的数量。
具体买了多少,成本多少,他早就忘了。甚至有没有真的完成这笔交易,记忆都有些混沌。那更像是一个压力下的冲动行为,完成后便被他刻意遗忘了,仿佛不去触碰,它就不存在,自己就依然是那个心无旁骛、只谈改革的赵江河。
此刻,这则新闻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被他刻意关闭的门。
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看了看办公室门,关着。又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只有隐约的键盘声。他深吸一口气,用自己几乎不用的私人浏览器,有些笨拙地输入了证券公司的网址,登录。
用户名和密码试了两次才成功。界面跳转,进入个人账户中心。
他的目光直接投向持仓列表。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行:北江矿业,持仓数量:5000股,当前市价:18.67元,持仓市值:元。
成本价显示为:8.41元。
赵江河盯着屏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又仔细看了一遍数字。手指无意识地移动鼠标,点开了交易记录。记录显示,买入时间是三个多月前,正好是他开户后不久。买入价8.41元,用了四万多块钱——几乎是他当时转入的全部“尝试金”。
四万多成本……现在市值九万三千多?
他脑子有点发懵,本能地打开行情软件,调出北江矿业的K线图。一条陡峭的上扬曲线映入眼帘,尤其是最近一个月,伴随着并购传闻的发酵和最终落地,股价几乎是一路攀升。他买入的位置,恰好在一个漫长的平台整理期的末端。
浮盈:近五万元。
这个数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他寂静的意识里。没有狂喜,没有激动,第一瞬间涌上来的,竟是巨大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五万块。对很多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他,对此刻他的家庭,意味着母亲手术后最急需的康复营养费,意味着顾曼母亲可以换用一些更有效、副作用更小的新药,意味着他们可以稍微喘口气,不必在每个月底对着账单发愁。
钱就在那里,在屏幕上,在一个他几乎忘记的账户里。只需要几次点击,就能变成银行卡里实实在在的数字。
可这钱是怎么来的?
是因为他眼光独到、研究深入吗?不是。他甚至都忘了自己买过。
是因为内幕消息吗?也不是。并购的消息是公开逐步释放的,他买入时只有一些模糊的行业传闻。
这更像是一种……盲目的运气。一种在他最困顿的时候,无心插柳却意外成荫的偶然。但这种偶然,建立在“他进入了股市”这个主动行为之上。而这个行为本身,就曾让他深感不安。
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吓了他一跳。是秘书通知他十五分钟后有个临时协调会。
“好的,我马上准备材料。”赵江河定了定神,声音如常。
挂断电话,他再次看向屏幕。那串代表浮盈的数字依然刺眼。他移动鼠标,光标在“卖出”按钮上停留了足足十秒钟。窗外,烈日炙烤着城市,蝉鸣聒噪。
最终,他没有点下去。而是迅速关闭了所有网页,清空了浏览器历史记录。
会议开得很漫长,讨论激烈。赵江河努力集中精神,发言、争论、妥协,一切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笔意外出现的“浮盈”,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慢慢扩散。
晚上回到家,顾曼正在厨房做饭,两位老人在客厅看电视。一切安宁如旧。
吃饭时,赵江河看似随意地问:“妈,您这两天复查,医生怎么说?营养品还够吗?”
赵母叹口气:“好多了,就是让加强营养。那些蛋白粉什么的,挺贵的……”
顾曼忙说:“妈,该吃还得吃,钱的事您别操心。”
陈素芬也小声念叨:“我那药,大夫说有种新出的进口的,对肠胃刺激小,就是……贵点。”
赵江河默默扒着饭,嘴里嚼着米饭,却尝不出什么味道。屏幕上那九万多的数字,还有“浮盈五万”的提示,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
夜深人静,顾曼已经睡着了。赵江河轻轻起身,来到书房。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零星的光,坐在书桌前。
这一次,他没有太多犹豫。打开电脑,登录账户。屏幕上,北江矿业的股价在收盘后定格在18.70元,比下午又高了一点点。
他仔细阅读了交易规则,确认了手续费。然后,在委托卖出界面,输入了数量:5000股。价格选择了市价委托。
鼠标点击“确认卖出”。
几乎瞬间,成交回报就弹了出来:全部成交,成交均价18.69元。
账户里的持仓清空了,可用资金变成了九万三千多元。他熟悉了一遍提现流程,将资金转回了绑定的银行卡。整个过程,他的手很稳,心跳却比平时快。
做完这一切,他关掉电脑,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没有想象中的如释重负,也没有罪恶感带来的沉重。只有一种非常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平静。他知道,这钱来得“合规”,至少从程序上挑不出毛病。但他更深知,这“运气”的背后,是他跨出了那一步。而这一步,是否会引向更远的地方?他不知道。
第二天,他往家里日常开支的卡里多转了三万块钱。对顾曼只说:“之前一个课题的奖金发下来了,补贴一下家用。妈和岳母该用的药,该补的营养,别省。”
顾曼有些诧异,看了他一会儿,但没多问,只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你也别太累。”
赵江河点了点头,望向窗外。盛夏的阳光白得晃眼,城市在热气中微微扭曲。
第一桶金,就这样悄然落袋。它解决了一些迫在眉睫的困难,却也像潮水漫过的沙滩,留下湿润的痕迹和未知的种子。改革者的道路依然漫长,但这条路上,从此多了一个沉默的、关于数字的影子。
他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到纯粹的原点了。而生活与原则的微妙平衡,将是他未来必须时时面对的课题。潮声不止,前路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