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北江重工招待所的房间内,赵江河盯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匿名短信,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房间隔音不好,能隐约听到走廊尽头公共洗漱间的水流声,以及远处厂区夜间作业隐约的轰鸣。
“赵主任,重工的水很深,小心有人做局。精铸的事,别碰为妙。”
短短两行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是善意的警告,还是威胁?是有人良心未泯,还是想扰乱视线?发送时间是22:07,就在林璇那封关于“鼎鑫材料”的加密邮件发出后不到半小时。时间点如此巧合,让赵江河更加确信,重工内部有人时刻在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可能监听了他们的通讯——这并非不可能,国企内部保卫部门有时权限模糊。
他没有回复,也没有试图回拨那个显然无法接通的号码。将短信截屏保存后,赵江河删除了原信息,清空回收站。然后,他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缝隙。深秋的夜风带着工业区特有的金属和机油气味灌入,让人头脑一凛。
招待所正对着重工的老厂区,几栋高大的厂房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零星几点灯光像是兽瞳。更远处,新厂区的现代化车间灯火通明,夜班生产线仍在运转。新旧交替的图景,恰如这家企业面临的处境。
(赵江河内心独白:短信是冲着我来的。‘做局’?是针对我个人,还是想阻挠整个调研?‘精铸的事别碰’——恰恰说明精铸是关键突破口。越是警告,越要查清楚。)
他关上窗,坐回书桌前,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并列着几个窗口:林璇的邮件、今天的调研笔记、北江重工的组织架构图、以及“鼎鑫材料”的初步工商信息。他将这些信息在脑中快速拼接、推演。
“鼎鑫材料”与“影子联盟”的潜在关联,是最危险的信号。如果这个猜测成立,那么北江重工的问题就不仅仅是经营不善或管理落后,可能涉及到有组织的利益输送和腐败,甚至与已被查处的势力存在勾连。这超出了单纯的企业改革范畴,触及了法律红线。
但证据呢?仅凭一个前员工的身份关联,太薄弱。需要更扎实的东西。
赵江河调出内部通讯软件,点开林璇的头像,输入:“林璇,明天一早,我需要三样东西:一、‘鼎鑫材料’与重工及旗下所有子公司过去三年的全部合同明细及执行情况,特别是付款记录;二、精铸公司近三年的采购台账、成本分析,重点标注从鼎鑫采购的原材料批次、价格、质检结果;三、查一下重工内部审计部门的组织关系和近两年的人员变动,特别是负责精铸公司审计项目的人员。”
发送前,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注意方式,避免打草惊蛇。可以联系委里财务监督处,请他们以常规数据报送名义协调。”
“明白。正在处理。”林璇几乎是秒回,显然也没休息。
赵江河又给老李发了信息:“李工,明天找机会接触一下审计部那位发言的部长,私下。了解他今天为何突然公开提及精铸问题,背后有无隐情,以及他个人安全有无顾虑。注意,一定确保谈话环境安全。”
安排妥当,已近午夜。赵江河强迫自己关灯休息,但脑子仍在高速运转。黑暗中,各种线索、面孔、话语交织闪过:李卫国热情而疏离的笑容、老技师闪烁的眼神、积压产品上的灰尘、审计部长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那条冰冷的匿名短信……
第二天清晨,秋雾弥漫。调研组在招待所食堂简单用过早餐,便按照计划前往重工的研发中心和数据中心。李卫国依然陪同,笑容依旧,但赵江河能感觉到他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研发中心的参观波澜不惊。展示的多是过往荣誉和未来概念,对于当前卡脖子的关键技术难题和研发投入的实际效果,介绍得语焉不详。林璇在查看实验记录和设备使用日志时,眉头微蹙,显然发现了数据上的不一致之处,但她没有当场质疑,只是详细拍照记录。
上午十点,在前往数据中心的路上,赵江河接到了周启明书记亲自打来的电话。他走到一旁接听。
“江河,说话方便吗?”周启明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严肃。
“稍等。”赵江河快步走到一处无人的廊道拐角,“书记,您说。”
“两件事。”周启明语速很快,“第一,省纪委的同志注意到你们在重工的调研了。他们手头有一些其他渠道反映的关于重工的问题线索,可能与你们正在关注的方向有交叉。他们需要时间核实,暂时不会直接介入,但要求你们保持警惕,发现问题及时按程序上报,不要擅自行动。”
赵江河心中一紧:“明白。第二件呢?”
“第二,”周启明顿了顿,“昨晚,有人把匿名举报信塞到了省信访办的窗口,举报你在‘润德女中’项目中有利益输送,还提到你和某女下属关系不正当。信里夹了几张照片,是你和林璇同志在项目谈判期间的工作照,角度刻意。”
赵江河眼神骤冷。果然来了,而且直接冲着他个人,手段卑劣。
“书记,我……”
“我知道你是清白的。”周启明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骗不了人。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这股风可能会吹一阵。我已经让办公室和纪检组跟进处理。你在重工,专心工作,不要受干扰。记住,越是有人想把你弄走,越说明你触到了他们的痛处!”
“是,书记!我绝不会退缩。”赵江河沉声应道,心中却翻腾着怒火和寒意。对手的反扑,来得又快又狠,而且直接瞄准他的个人清白和软肋。
挂断电话回到队伍中,赵江河面色如常,甚至对李卫国笑了笑:“不好意思,李总,委里有个急事。我们继续。”
李卫国目光闪烁了一下,连说:“没事没事,工作要紧。”
接下来的数据中心调研,赵江河表面上专注,内心却高度警觉。他注意到,当林璇提出要调取某些特定时间段、特定部门的采购和财务数据流日志时,负责接待的信息中心主任明显紧张起来,频频看向李卫国。李卫国则打着哈哈:“这些技术细节,赵主任,是不是让下面专业人员先准备一下材料?我们抓紧时间去看看智能生产线?”
“也好。”赵江河从善如流,没有坚持。他不想过早暴露对数据的重点关注方向。
午休时,情况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老李匆匆找到赵江河,脸色很不好看:“主任,出事了。我上午约了审计部刘部长(就是昨天发言那位),本来约好中午在厂外一家小茶馆见。但他没来,手机关机。我托人打听,说他早上上班路上被一辆电动车刮碰了一下,人没事,但被送去医院检查了,厂里安排他在医院‘观察休息’。”
“哪家医院?”赵江河立刻问。
“市二院。但我的人去了,没见到他本人,说是需要静养,谢绝探视。”老李压低声音,“我看,这不像是意外。他昨天刚在座谈会上放了炮,今天就‘被休息’了。”
赵江河的心沉了下去。动作这么快?这是要封口?
“知道是谁安排他住院的吗?”
“厂办和保卫处的人一起送去的。”老李说,“李副总亲自打的招呼,说是要体现组织关怀。”
李卫国!果然是他。
下午的调研行程是参观重工旗下的“新兴业务板块”——一家生产环保设备的小型子公司。这家公司位于高新区,与老厂区风格迥异,窗明几净,员工年轻。总经理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海归博士,介绍起技术来充满激情。
然而,当赵江河问及这家公司的股权结构、研发投入资金来源以及与母公司重工的业务协同和财务往来时,这位总经理的回答开始变得含糊,不时看向陪同前来的集团财务部副部长。
林璇趁人不注意,用便携式扫描仪快速扫描了公司展厅里的一些项目介绍板,上面有一些合作伙伴的logo。回到车上,她立即开始比对。
下午四点,就在调研组结束参观准备返回总部时,林璇将平板电脑悄悄递给赵江河。屏幕上是一个放大的logo对比图:环保设备公司宣传板上的一个合作伙伴logo,与“鼎鑫材料”的控股母公司——那家注册在邻省的贸易公司的logo,在字体和设计元素上,高度相似。
“虽然不是完全一样,但设计风格和核心图形元素雷同度超过80%。”林璇用极低的声音说,“我查了,这家环保设备公司近两年有两个重要零部件供应商,都是通过招标引入,但中标方背后都有那家贸易公司的影子。”
线索串起来了!从精铸公司的原材料采购,到新兴环保公司的零部件供应,“鼎鑫材料”及其背后的贸易公司,似乎像章鱼的触手,已经悄悄伸入了北江重工多个业务板块的供应链!
而且,这一切很可能是在集团内部某些人的默许甚至配合下进行的。李卫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王振国知情吗?
返回总部的路上,赵江河闭目养神,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对手已经出招:匿名短信警告、举报信抹黑、关键知情人“被休息”。动作干净利落,显示出强大的内部控制力和外部反应速度。这绝不是一个常务副总李卫国能单独完成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利益网络。
调研还剩两天,是继续按部就班,还是冒险突击?
傍晚,在招待所房间里,赵江河召集核心三人开了个短会。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赵江河声音低沉,“我们现在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盘踞在重工内部、侵吞国有资产的利益团伙,而且反应迅速、手段老辣。刘部长被隔离,说明他们感觉到了危险,在清除隐患。”
“主任,那我们下一步……”苏晚晴面露忧色。
“原定计划不变,但策略调整。”赵江河目光锐利,“明天,我们分头行动。晚晴,你按计划去人力资源部和工会,调研人员结构和安置压力,这是明线,吸引注意力。老李,你设法通过可靠渠道,接触刘部长的家人或绝对信得过的老同事,了解他手里是否掌握了更确凿的证据,现在是否安全。”
他看向林璇:“林璇,你和我,明天一早直接去精铸公司。不在总部听汇报,直接下到车间和仓库,查实物、查台账、找老工人聊。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是,李副总那边……”老李担心。
“我会提前通知李卫国,就说调研组想深入了解基层生产单位的实际困难和提质增效的潜力,点名去精铸公司学习。”赵江河早已想好说辞,“他来不及做太周全的安排。而且,我们越快,他们露出的破绽可能越多。”
“风险会不会太大?”苏晚晴还是担心。
“风险一直都有。”赵江河平静地说,“但有些盖子,不揭开,脓永远好不了。重工的问题不解决,改革的阻力就永远在那里。我们有责任,把真相挖出来。”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但坚定:“大家注意安全,有任何异常,立即联系。我们的背后,有委里,有周书记。”
夜里十一点,赵江河正准备休息,房间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招待所前台。
“喂?”
“赵主任,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前台服务员的声音有些紧张,“刚才有位先生留了一个包裹在前台,指名要转交给您。他说是您需要的资料。”
包裹?赵江河警惕起来:“什么人留下的?长什么样?”
“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工装,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脸。放下东西就走了,没留名字。”
“别动它,我马上下来。”
赵江河披上外套,快步下楼。前台桌子上放着一个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没有任何标识。他戴上手套(常备在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拿起,分量不重。
回到房间,他用手机从各个角度拍了照,然后才慢慢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十几页复印纸,有些是财务报表片段,有些是内部审批单,还有几张模糊的合影照片复印件。文字材料都是关于精铸公司与“鼎鑫材料”的往来,其中一页用红笔圈出了一个银行账户号码和几笔大额转账记录,备注写着“疑似回流”。照片像是偷拍的,上面是李卫国和一个陌生男人在饭店包厢里的场景,虽然模糊,但能辨认。
最重要的是,里面夹着一张字条,打印的字体:“刘部长让我转交。他暂时安全,证据不止这些。小心李,他上面还有人。勿回。”
赵江河盯着这些材料,呼吸微微急促。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但同时也是烫手山芋。留下材料的人是谁?是刘部长安排的,还是另一股势力?材料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如果是真的,就是突破性的进展。
他立即将材料全部拍照,通过加密渠道备份,然后将原件小心收好。他没有立即向周启明汇报,而是决定等明天实地核查后再做判断。
这一夜,赵江河几乎无眠。窗外的厂区灯火在雾气中晕开,如同重重迷雾。但他知道,迷雾之下,烈火正在暗燃。而他,已经握住了可能点燃这场烈火的一根火柴。
真金不怕火炼,但烈火淬炼的过程,从来都伴随着危险与痛苦。明天,精铸公司,将是检验一切的第一座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