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启明的围棋课,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赵江河思维的另一个维度。他不再仅仅将目光锁定在“红星厂”改制案本身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卷宗上,而是开始以一种更宏观、更联动的视角,审视轻机集团乃至其相关方的一切动向。
审计署特派办的工作仍在继续,气氛却愈发微妙。公开渠道传来的消息有限,但赵江河从一些非正式的碎片信息中,拼凑出一些值得玩味的迹象:审计组似乎延长了在轻机集团的驻点时间,并且调阅资料的范围,从最初的“红星厂”等几家集体企业,逐步扩大到集团近三年来的重大工程招标、大宗原材料采购,以及部分管理层人员的薪酬福利和职务消费记录。
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说明审计的触角正在按照周启明“外围布局”的思路延伸。赵江河心中暗忖,这背后或许有周启明通过更高层级渠道施加的影响,或者是审计组凭借专业敏感度自行发现了更多疑点。
与此同时,轻机集团那边的反应也愈发耐人寻味。之前还试图试探和“提醒”赵江河的钱向前副总,最近似乎安静了不少,但在一次委里组织的安全生产视频会议上,赵江河透过屏幕注意到,坐在刘厂长身边的钱向前,脸色似乎不太好看,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更值得注意的是,赵江河在整理一份关于省属企业对外投资情况的汇总报告时,无意中发现轻机集团去年参股了一家位于南方沿海城市的“四海贸易公司”,持股比例不高,只有15%,属于非控股投资。这家贸易公司名字普通,业绩平平,在浩如烟海的企业信息中极不起眼。但赵江河多了个心眼,记下了这家公司的名字。
他利用周末时间,去了省图书馆,查阅了近几年的商业报刊和行业年鉴。在一份泛黄的南方某经济特区的地方报纸上,他看到了一则不起眼的短讯,报道了“四海贸易公司”因其进口的一批机电产品涉及低报价格、偷逃税款,被当地海关处以罚款。报道的日期,恰好是在轻机集团参股该公司之后不久。
一条看似无关的线索,但赵江河的直觉告诉他,这或许不是巧合。轻机集团为何要参股一家远在南方、经营似乎并不规范、甚至有过不良记录的贸易公司?这背后是否存在着利益输送?或者,这家贸易公司是否扮演着某种“通道”或“白手套”的角色?
他没有确凿证据,但这颗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他将“四海贸易公司”的名字和那则短讯的出处,默默记录在自己的保密备忘录中。这或许就是周启明所说的,那步看似无关紧要的“闲棋”。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工作日下午。赵江河被陈处长叫去,安排他陪同周启明副主任,接待邻省国资委前来考察交流的代表团。这种接待任务规格高,但内容相对程式化,主要是展现本省国企改革的成果和风貌。
接待宴会设在本省接待贵宾的湖滨宾馆。气氛热烈而友好,双方领导致辞、交流,推杯换盏。赵江河作为随行工作人员,安静地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负责一些琐碎的协调事宜。
宴会进行到一半,他起身去洗手间。在铺着厚实地毯、灯光柔和的走廊里,他迎面碰见了一个人——轻机集团的钱向前副总。钱向前显然也是来参加某个宴请的,脸色微红,带着酒意。
看到赵江河,钱向前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热情得过分的笑容:“哎呦!赵科长!真是巧啊!你也在这儿?”
“钱总。”赵江河点头致意,准备侧身走过。
钱向前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小,喷着酒气低声道:“赵科长,借一步说话,就一句!”
他将赵江河拉到走廊一个摆放着盆景的稍微僻静的角落。
“赵科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钱向前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里带着一种混合着焦虑和最后试探的神情,“‘红星厂’那事,兄弟我知道你可能听到些风言风语。但我跟你保证,绝对合规合法!都是为了集团发展,为了安置职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这年头,谁办事不得打点打点?水至清则无鱼啊!赵科长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有些事,没必要刨根问底,得罪人不说,还堵了自己的路。”
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承认存在“打点”(即吃拿卡要),但将其归为“潜规则”,并试图用“前途”来利诱和警告赵江河收手。
若是几个月前的赵江河,或许会感到愤怒或被冒犯。但此刻,经历了周启明的点拨和这段时间的沉淀,他心中一片冷静。他清楚,这是对方在压力下的又一次试探,甚至是某种程度的摊牌和威胁。
赵江河轻轻挣脱开钱向前的手,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干部的腼腆和不解:“钱总,您这话说的……我就是按程序办备案的小干部,审计署办案更是独立公正。您跟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懂啊。合规合法就好,合规合法就好。”他故意表现得像个不通世故、只认死理的愣头青。
钱向前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但赵江河的眼神清澈而坦然(至少表面上是)。钱向前最终像是泄了气一般,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呵呵,是,是,合规合法最重要。赵科长……好自为之。”说完,他匆匆转身离开,背影显得有些仓惶。
回到宴会厅,赵江河的心跳才稍稍平复。刚才的短暂交锋,信息量巨大。钱向前几乎已经默认了“红星厂”改制存在问题(“打点”),并且其焦虑程度表明,审计带来的压力正在切实增大。更重要的是,他最后那句“好自为之”,与其说是警告,不如更像是一种色厉内荏的无力挣扎。
他将这段插曲,以及自己对“四海贸易公司”的怀疑,在脑海中反复咀嚼。这两条线,一条是直接的、正在被审计聚焦的“红星厂”案,另一条是间接的、可能存在关联的“四海贸易”。它们之间会不会有联系?比如,通过“四海贸易”进行不正当的资金往来,洗白或输送在“红星厂”改制中攫取的利益?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一阵寒意。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就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集体资产流失案,而可能是一个策划更周密、涉及环节更多的系统性腐败。
他没有急于向周启明汇报这些尚未证实的新线索和刚才的遭遇。他牢记着“慢就是快”的教导。现在需要的是更扎实的证据,而不是凭空的猜测和单方面的口头交锋。
他将注意力重新投向审计进展。几天后,他从机要员小郑那里得到一个更具指向性的消息:审计组似乎对轻机集团与几家特定供应商的长期采购合同产生了浓厚兴趣,特别是涉及一批价值不菲的进口特种钢材的采购,其中一家供应商的名字,赫然就是——“四海贸易公司”!
“闲棋”和“主战场”的联系,在这一刻,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
赵江河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他知道,审计组的专业能力毋庸置疑,他们显然也发现了轻机集团与“四海贸易”之间不寻常的交易,并且可能已经将其与“红星厂”改制等其他问题联系起来调查。
风向,正在悄然改变。之前是轻机集团试图掌控局面、安抚乃至威胁知情者,现在,主动权似乎正慢慢向调查方倾斜。而赵江河,这个最初发现疑点、并巧妙引导了关注的年轻干部,依然隐藏在幕后,如同一个耐心的观察者,记录着棋局的每一步变化,等待着最终落子定乾坤的时刻。
他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但内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和清晰。这场围绕国有资产的反腐暗战,他已深陷其中,无法退缩,也不想退缩。他要亲眼看着,那些蠹虫是如何在阳光下无所遁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