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还没照进柴房,金小小已经站在了法器净室的青石坪上。
她来得早,卯时未到就到了后山。
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她没戴手套,十指冻得发僵,指甲盖泛着青灰,指尖甚至有些发麻,连捏紧软布都要费些力气。
怀里菜籽贴着胸口,时不时发烫一下,像是在提醒她别睡着。
她接了清洗法器的活。
这差事苦,没人愿意干。
飞剑沾了尘灰、符纸蒙了潮气,得一柄一柄擦净,登记入库。
干满三天,能换一张演武场旁听牌。
她不图那牌子,图的是能靠近禁物阁——赵弟子轮值的地方。
她低着头,从木箱里取出第一柄飞剑。
铁青色的剑身,边缘有些卷刃,剑柄缠着褪色的红绳。
她用软布蘸了点刺骨的清水,顺着剑身的纹路一点点擦。
动作很轻,生怕刮出划痕。
一柄,两柄,三柄……到第七柄时,天光才刚透出山脊。
这柄剑不一样。
剑脊上有裂纹,像是修补过,剑柄底部刻着四个小字:“落霞三年”。
她手指猛地顿了一下。
落霞三年?
父亲待过的年头?
她没多想,继续擦。
可指尖实在冻得不听使唤,布角一滑,蹭到剑脊裂口。
那一瞬,剑身“咔”地一声轻响,整柄剑从中断裂!
碎片飞溅,一片划过她手心,血立刻涌了出来。
她没叫,也没动,只是盯着那断剑,看着血顺着剑刃流下,滴在青石上,砸出一个个小红点。
沉稳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执法长老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执役弟子。
他穿深灰长袍,腰间挂着宗门令,脸冷得像这块青石。
“谁干的?”他声音不高,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没人答。
金小小抬起头,往前走了一步。
“我。”
长老走过来,弯腰捡起半截断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冷笑:“低阶飞剑,本就该淘汰。可规矩就是规矩——毁器者,罚跪雪坪三日三夜,以儆效尤。”
她没辩。
不是不想,是知道没用。
这里不是讲理的地方。
她毁了一件没人要的旧剑,可长老要的是“典型”。
杂役犯错,就得重罚,不然“规矩何在”?
她被带到北侧雪坪。
积雪没过脚踝,寒气顺着裤管往上爬。
她双膝一弯,跪了下去。
雪刺骨,像无数根针扎进膝盖。
她咬着牙,没出声。
长老站在三步外,声音传遍整个后山:“今日罚她,不是为了一柄破剑,是为立规!杂役也敢碰法器?灵根不显,心性不稳,毁器辱宗,当以此为戒!”
围观的弟子渐渐聚拢。
有人嗤笑:“就她?连测灵石都压不出光,还敢碰飞剑?”
“听说她爹当年也是个半吊子,三年就滚蛋了,她比她爹还不如。”
“跪三天?怕是天没亮就冻僵了。”
风卷着雪粒刮在脸上,话一句句往耳朵里钻。
她闭上眼,不去听。
可那些话像钉子,一颗颗钉进脑子里。
她不是没被人骂过。
在天一门时,林岚一句“金小小最近灵气紊乱,怕是走火入魔了”,全宗上下就开始躲着她。
父亲金无尘当众斥她“心浮气躁,有辱门风”。
她没解释,也不能解释——她知道,解释没用。
现在也一样。
她跪着,手上的血已经凝了,结成一道黑痂。
菜籽在怀里发烫,一下一下,像心跳。
玉佩贴在胸口,也微微震着,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她忽然想起那柄断剑上的“落霞三年”。
父亲真的只待了三年?
为什么走?
是被赶走的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现在跪在这里,不是因为毁了一柄剑,而是因为没人把她当人看。
可她还得跪。
三天三夜,不能动,不能起,不能求饶。
这是规矩。
她低着头,睫毛上结了霜。
呼吸在面前凝成白雾,又散开。
膝盖早已麻木,寒气钻进骨头,像有虫子在啃。
她开始数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数着数着,脑子里浮现出斧头劈柴的画面。
一斧,一斧,再一斧。
节奏越来越稳。
她忽然意识到,那不是记忆,是身体在动——她的手腕在微微颤抖,像是在空中画弧,画的是那晚斧头横扫时的轨迹。
守心。
她没念出来,可那两个字在心里响得震耳。
她不是为了夺回灵石才变强的。
也不是为了报复赵弟子,或者让谁后悔。
她要变强,是因为……她还站着。
哪怕被踩进泥里,她还在。
她还能动。她还能想。
她还能记住自己是谁。
雪越下越大。
夜幕降临,气温骤降。
她的嘴唇发紫,手指蜷缩成爪,可脊梁一直挺着。
她开始做梦。
梦里她站在天一门的演武台上,台下人山人海。
她举起剑,准备施展基础十三式。
可没人鼓掌,没人喝彩。
林岚站在高台上,轻笑一声:“她也就这点本事了。”
父亲转过身,背影决绝。
她急着喊:“爹,我是小小!”
可声音出不来。
她猛地惊醒。
雪还在下,她还在跪。
可心里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不是要赢他们。
她也不是要证明给谁看。
她要守住的,是那个在柴房里一斧一斧劈下去的自己。
是那个在村庄里用血画阵、救下百人的自己。
是那个哪怕被夺走一切,也不肯低头的自己。
她睁开眼,盯着前方漆黑的夜。
菜籽烫得像炭,玉佩贴在心口,发着微光。
她抬起手,掌心那道旧伤裂开,血渗出来,滴在雪上。
血没立刻凝。
它在雪上缓缓蔓延,像一条细线,朝着断剑的方向延伸。
她低头看。
掌心的玉佩和菜籽贴在一起,接触的地方,浮现出极淡的纹路——像云,又像锁链,一圈圈缠绕,像是某种印记被唤醒。
她没动。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醒来。
她忽然想起那晚在村庄,萤火漫天,分魂消散。
她跪在地上,指尖血丝未尽,掌心残留光网余温。
那时她以为自己撑不住了。
可她撑住了。
现在也一样。
她不是为了复仇才活着。
她活着,是因为她得守住那点光。
守住那点不被压垮的念头。
她闭上眼,默念:“守心。”
不是口号,不是誓言。
是确认。确认自己还在。
确认她没变成赵弟子那样的人。
确认她不是为了踩别人而变强,而是为了不被踩碎。
风雪中,她的呼吸在风中断断续续,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一团冰火,又冷又烫,可心跳越来越稳。
她开始回忆那柄断剑的纹路。
剑脊裂痕的走向,剑柄红绳的缠法,铭文的笔锋……她一点点在脑子里复刻。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
可她知道,这剑,和她有关。和父亲有关。和她流的血有关。
她忽然睁开眼。
雪地里,她的影子被月光照出一道斜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
她没动。
可她感觉到,体内的某样东西,在缓缓转动。
像沉睡的轮盘,开始咬合。
她低头,看着掌心。
血还在流,可伤口边缘泛起一丝微光,像是被什么力量轻轻托住。
菜籽的烫意顺着血脉蔓延,一路冲上手臂,撞进心口。
她忽然明白。她不是在等变强。她已经在变。
只是这过程,疼得像要把人拆开重装。
她抬起头,望向执事堂方向。
灯火已熄,只剩一片漆黑。
可她知道,赵弟子还在那里,灵石还在他储物袋里,钥匙还挂在他腰间。
她不急了。
她不再想着今晚就冲进去抢。
她现在要的,不是一块灵石。
她要的是,当她再站上那个演武场时,没人敢低头看她。
她要的是,当她说“我是金小小”时,有人信。
她要的是,守住那个哪怕跪在雪里,也不肯闭眼的自己。
她闭上眼,继续跪。
雪落在她肩上,堆成一座小山。
她的呼吸在风中断断续续,可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一团冰火,又冷又烫。
她没动。
可她的手指,开始在雪地上轻轻划动。
不是写字。是画剑。
一划,一挑,一折,一收。
动作很慢,可每一笔,都和《苍澜剑典》基础十三式第三式,分毫不差。
她没学过。
可她会。
就像她知道斧头该怎么劈,就像她知道玉佩和菜籽为什么会共鸣。
这是她自己的路。
不是谁给的。
是她一斧一斧,一血一血,走出来的。
她忽然停住,不是忘了,而是掌心的异动让她下意识顿住。
指尖停在雪地上,最后一笔未完成。
她感觉到,掌心的玉佩和菜籽同时一震。
像是回应。又像是召唤。
她没抬头。
可她知道,天快亮了。
她还跪着。
可她已经不一样了。
她的手缓缓握紧,雪水从指缝挤出,混着血,滴在青石上。
她低头望去,第一滴。第二滴。第三滴。
血珠砸在石面,溅开的瞬间,隐约浮现出一个“金”字的轮廓,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