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场那次短暂却极具冲击力的对峙，像一枚淬毒的楔子，深深钉入了陆廷渊惯常冷静自持的思维壁垒。连续数日，总裁办公室都笼罩在一层无形的低气压中，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送文件的高级经理们步履匆匆，汇报工作的部门主管言简意赅，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坐在宽大办公桌后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暴怒与某种更深沉烦躁的气息。
克里斯更是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他亲眼见过陆总盯着那份“水军莫名倒戈”报告时眼底的深沉，也亲身经历了停车场事件后陆总周身几乎要凝结成冰的寒意。他知道，林清歌小姐的存在，已经成了陆总完美掌控的人生中，一个前所未有的、棘手且不断刺激着他神经的变量。
直接面对她的路，似乎被那句“嫌脏”彻底封死，焊死了。陆廷渊习惯于解决问题，习惯于将一切纳入掌控，而林清歌的决绝，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他所有的力量都无处着落，反而反弹回来，震得他自己心神不宁。
他的目光，在一次次的烦躁踱步后，最终定格在了内嵌墙壁的显示屏上。屏幕里，是技术部门费了些力气才搞到的、林一笑在“元星”盛典后台的高清抓拍照。照片上的小男孩，穿着合体的小西装，眉眼精致，神情里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那轮廓，那鼻梁，那抿起的唇线……无一不在提醒着陆廷渊一个他无法否认、却又感到无比陌生的血缘事实。
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他的思绪。成年人世界的规则和壁垒，在孩子那里，或许会有所不同？在他的认知体系里，表达善意、建立联系、甚至收买人心，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之一，便是投其所好，给予对方难以拒绝的“好处”。这在他过往的商战、人际交往中几乎无往不利。
那么，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什么才是“难以拒绝的好处”？
昂贵的、新奇的、能带来即时快乐的玩具，大概是通行全球的硬通货。这想法简单，直接，带着陆廷渊式的、信奉“价值”可以衡量和交换一切的本质逻辑。
他开始行动了。这一次，他不再亲自下场，避免了可能再次遭遇的直接冲突，而是动用了他的资源和财富，以一种更符合他身份、也更迂回的方式，试图敲开那扇对他紧闭的门。
他将克里斯叫到跟前，下达了一系列精确却又不乏笨拙的指令。
“去查一下，现在五岁的男孩，最喜欢什么玩具。要限量的，独一无二的。”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要那些随处可见的。”
于是，克里斯动用关系网，几乎搜刮了全球顶尖的玩具市场。一套据说是由某个隐居的机械大师手工打造、全球仅发行一百套、蕴含了精妙动力原理的“星域探索者”拼装模型被空运而来；一台需要专业资质预订、镜片来自德国蔡司定制、足以让天文爱好者疯狂的高级儿童天文望远镜被小心翼翼地护送进办公室；甚至还有几块与瑞士某奢侈腕表品牌联名推出的、表盘上镶嵌着微缩真钻、具备定位和紧急呼叫功能的儿童智能手表，它们安静地躺在丝绒盒子里，闪烁着与他身份相符的、冰冷而昂贵的光芒。
这还不够。陆廷渊看着那些科技感十足的玩具，眉头微蹙。孩子或许还需要……衣服？他想起林清歌总是一身素净，那孩子似乎也穿得很简单。一种莫名的、想要给予“更好”东西的冲动驱使着他。
“联系一下意大利和法国那边，最好的童装工坊，定制几套衣服。从里到外，用料要最好的，设计……”他卡壳了一下，对于儿童时尚毫无概念，“……让他们看着办，适合五岁男孩就行。”
于是，来自佛罗伦萨的纯手工小羊皮软底鞋，来自巴黎里昂丝绸工坊的、绣着精致暗纹的纯棉衬衫，以及用顶级埃及长绒棉制成的、柔软得像云朵一样的针织开衫……这些承载着古老工艺和奢侈标签的衣物，被精心折叠，放入印有工坊徽章的特制礼盒中。
这些琳琅满目的“心意”，每一件都价值不菲，代表着世俗意义上极致的“重视”与“宠爱”。它们被打包在系着精美丝绸缎带的礼盒里，由穿着笔挺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专人，如同执行一项庄严的任务，恭敬地送到了林清歌所住公寓楼的物业前台，并再三嘱咐务必转交。
做完这一切，陆廷渊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那个叫一笑的孩子，拆开这些远超寻常孩童认知的礼物时，脸上该是怎样一种惊讶、继而绽放出惊喜笑容的模样？那双酷似自己的眼睛里，会不会因此少一些疏离，多一些……类似于依赖或者亲近的光芒？
他甚至不自觉地，带着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期待——或许，林清歌看到这些，看到他愿意为儿子付出的“诚意”，态度会有所软化？哪怕她打来电话斥责他打扰，也是一种变相的、打破僵局的联系。他需要这种联系，迫切地需要找到一个支点，来撬动眼前这令他无比被动的局面。
第一天，风平浪静。他告诉自己，需要时间。
第二天，依旧没有任何反馈。他内心的烦躁开始滋长，如同蚁群啃噬。
到了第三天下午，克里斯再次走进了办公室，这一次，他的脚步明显带着迟疑，脸上混合着尴尬与一丝无奈。而他怀里抱着的，正是那几个眼熟的、连缎带系扣都保持着原样的精美礼盒。
“陆总……”克里斯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将礼盒轻轻放在办公室中央那块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与周围冷硬的商务风格格格不入。“物业那边反馈……林小姐那边，坚持拒收。我们的人尝试沟通，说明了是送给一笑小少爷的礼物，但对方态度……非常坚决。”
陆廷渊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那些纹丝未动、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的礼盒上，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暴风雨前积压的浓重乌云。一股混合着强烈失望和被再次干脆利落打脸的怒意，猛地窜起！她竟然连这一点点迂回的空间都不给他！连孩子这条路，她都堵得如此决绝！
“拿走。”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不想再多看一眼这些失败的“证据”。
克里斯应了一声，俯身去搬动盒子。就在他抬起最上面那个装着“星域探索者”模型的沉重礼盒时，一张对折的、边缘甚至有些毛糙的米色便签纸，从盒子边缘的缝隙里飘落下来，晃晃悠悠，像一片羽毛，最终落在了深色的地毯上，异常显眼。
那绝不是负责送货的专员会使用的单据样式。
陆廷渊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这张突兀的纸片。
克里斯也看到了，他连忙弯腰捡起，目光扫过纸面，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微妙，甚至带着点无措。他双手将纸条递到了陆廷渊面前。
陆廷渊接过纸条。纸张是最普通不过的便利贴，上面的字迹，是用一支蓝色蜡笔写就的，笔画歪歪扭扭，大小不均，带着鲜明的、属于幼童的稚嫩和用力感。每一个字的转折处都显得有些生涩，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然而，这稚拙的笔迹所书写的内容，却像一道精准计算的电流，与形式产生了巨大的反差，瞬间击中了陆廷渊：
“妈咪说，不能收陌生人的东西。”
落款处，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用蜡笔画下的、简单的笑脸符号。圆圈代表脸，两点是眼睛，一道向上弯起的弧线是嘴巴。那笑容看起来天真无邪，但在此时此刻的陆廷渊眼里，那上扬的嘴角却仿佛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的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陌、生、人……”
陆廷渊死死盯着那三个字，反复咀嚼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在他的心脏上反复穿刺、搅动。他几乎能脑补出，那个智商显然超群的小家伙，是如何平静地、甚至可能带着点恶作剧的心态，握着蜡笔，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句由他母亲灌输的、将他们父子关系界定得清清楚楚的规则。
不是哭闹，不是质问，不是好奇。
而是用最纯粹的天真作为外衣，包裹着最锋利的界限，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举动，无论是直接的，还是迂回的，都轻飘飘地、却又无比彻底地，反弹了回来。
“陌生人”……
原来，在她为他构筑的世界里，在他血脉相连的儿子认知里，他陆廷渊，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需要被警惕、被排除在外的“陌生人”！他那些自以为是的“资源”、“财富”、“心意”，在这个由林清歌一手建立的、坚固的堡垒面前，不仅毫无用处，甚至成了被鄙夷和拒绝的原罪。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挫败感，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瞬间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的骄傲、他的掌控力，在这一刻，被一个五岁孩子和他母亲共同坚守的原则，碾磨得粉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伴随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清醒，蔓延至四肢百骸。
“砰！”
他猛地将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条拍在坚硬的红木桌面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惊心。他倏地转过身，背对着克里斯，面向那面巨大的、可以俯瞰半个城市的落地窗。宽阔的肩背紧绷着，胸膛剧烈地起伏，窗外繁华的街景、流动的车灯，在他此刻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他以为转变思路，放低姿态，动用资源，就能找到新的突破口。
却万万没想到，这迂回而精心准备的一击，带来的挫败感和深入骨髓的刺痛，远比停车场那次正面的、激烈的冲突，来得更加强烈，更加……诛心。
林清歌，你真是……教了一个好儿子。
而这被原样退回的、价值不菲的“心意”，和那张稚嫩笔迹写下的、如同最终判决书般的纸条，像一记沉重的、带着回音的警钟，在他混乱的脑海里轰然鸣响——
他想要靠近那对母子，想要打破那层坚冰，所需要的，或许远不是他过去三十年来所依赖和信奉的那些东西。这条路，远比他想象的要漫长、艰难，且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