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整夜,将整个荣国府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晨起时,雪势虽略小了些,却仍如扯絮般飘洒不绝,庭院中的积雪已没过脚踝。贾宝玉在怡红院中闷了一上午,虽背上的伤还未痊愈,却终究耐不住寂寞,定要出去走走。
袭人百般劝阻不住,只得替他穿上厚实的貂裘,又塞了个手炉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出了门。主仆二人踩着厚厚的积雪,在府中缓缓而行。但见各处亭台楼阁皆覆白雪,松柏枝头挂满晶莹的冰凌,恍若琼楼玉宇。
行至一处偏僻院落外,忽闻院内传来一阵婉转的戏文声,在寂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声音清越动人,如黄莺出谷,又似珠落玉盘,唱的正是《牡丹亭》中“游园”一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宝玉顿感惊奇,这大雪天的,谁会在此处唱戏?他示意袭人噤声,循着声音缓步走向院门。但见院中积雪皑皑,一个身着水红色戏服的女子正对着一树红梅,且歌且舞。她身段窈窕,水袖翻飞,在漫天雪花中宛若仙子下凡。
宝玉悄悄走近,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面容。但见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凤眼,流转间自带三分媚意、七分傲气。雪花落在她的发间、肩上,她却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戏文之中。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曲唱罢,余音袅袅。宝玉情不自禁拍手叫好:“唱得好!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那女子这才发觉有人,吓了一跳,转身时面上带着几分愠怒。待看清是宝玉,神色顿时缓和下来,盈盈行了一礼:“不知宝二爷在此,惊扰了。”
宝玉见她认得自己,更是惊奇,忙回礼道:“这位姐姐认得我?”
女子嫣然一笑,眼波流转:“在台子上唱戏时,见过宝二爷几回。二爷每回听戏都坐在老太太身边,最是显眼不过。”
原来这女子正是贾母年前请来的戏班中的旦角。贾母素喜热闹,每逢年节必请戏班来府中唱戏,这次索性将整个戏班都包了下来,让他们在府中住下,随时可唤来唱上几出。
宝玉这才恍然,又问道:“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奴家艺名芳官。”女子轻声答道,声音依旧带着戏腔的婉转。
宝玉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越看越觉得龄官眉目间有种说不出的风流韵致,不由心生亲近之感。他忽然兴起一个念头,对芳官道:“这大雪天的,姐姐独自在此唱戏,未免太过冷清。不如随我去怡红院,那里暖和,姐姐想唱多久就唱多久。”
龄官还未答话,一旁的袭人早已变了脸色,忙阻拦道:“二爷莫要任性了,此事怕是不妥。”
宝玉不解:“有什么不妥?不过是请芳官姐姐去唱个曲儿解闷罢了。”
袭人急得直跺脚,压低声音道:“二爷怎么忘了前事?这龄官虽是老太太请来的,可毕竟是外头的戏子。若是随意往院里带,让太太知道了,怕是又要生气。”
宝玉闻言,不悦地撇撇嘴:“这有什么?我这就去问老祖宗要去!老祖宗最疼我,定会答应的。”
这句话一出,袭人顿时没了主意。她深知贾母对宝玉的宠爱,但凡宝玉开口,几乎没有不应的。若是宝玉真去求了贾母,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宝玉见袭人不语,以为她默许了,转身对龄官笑道:“姐姐稍候,我这就去禀明老祖宗。”
芳官微微躬身,柔声道:“但凭二爷安排。”
袭人无奈,只得扶着宝玉往贾母院中走去。临走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龄官一眼。但见龄官立在雪中,盈盈行了一礼,目送他们远去。就在袭人转身的刹那,龄官抬起眼帘,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得意,几分挑衅,随即又曼声唱了起来: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那婉转的戏腔在风雪中飘荡,久久不散。
袭人心中莫名一紧,扶着宝玉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宝玉察觉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袭人勉强笑了笑,“雪天路滑,二爷小心脚下。”
她心中却暗忖:这芳官绝非寻常戏子,那眼神中的精明与算计,分明是个有主意的。若是真让她进了怡红院,只怕日后少不了是非。
而此刻的龄官,目送宝玉主仆远去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轻轻拂去肩头的落雪,继续对着那树红梅唱道:
“偶然间心似缱,在梅树边。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