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渤海湾的冻土尚未完全消融，大沽口的滩涂上已涌动着热辣辣的人潮。数十根合抱粗的金丝楠木沿着临时搭建的滑轨缓缓推进，夯土号子声穿透晨雾，惊起芦苇荡里成群的白鹭。破天荒站在新建的观海台上，玄色龙纹常服被海风掀起边角，望着那片沸腾的工地，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玄铁令牌。
陛下，邓将军已按图纸打好十八处船坞地基。内侍监总管李德全捧着鎏金暖炉紧随其后，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只是工部的老大人今早又在宫门外跪着呢，说......说这等劳民伤财之事，怕是要动了国本。
破天荒未回头，目光落在远处正在吊装的龙骨上。那是根从暹罗国运来的花梨巨木，通体泛着暗红色光泽，需三十六个精壮汉子才能抬动。他想起三日前在御书房，户部尚书捧着账册痛哭流涕的模样——国库银锭仅够支撑三个月的船坞工程，若要同时开采云州铁矿铸造火炮，就得动用上供的漕粮折算银两。
告诉王大人，帝王的声音被风揉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朕记得去年黄河决堤，河南道饿死的百姓有三万七千余。今日不用银钱造船铸炮，他日倭寇破城时，便要用百姓的白骨垒墙了。他忽然转身，玄铁令牌在日光下泛着冷光，让钦天监择吉日，朕要亲自去云州铁矿监工。
三日后，云州矿山的竖井已挖到第七丈。破天荒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下到矿道，扑面而来的热浪混杂着硫磺与汗水的气味。矿工们赤着上身，额间系着浸透汗水的布巾，挥动镐头的臂膀青筋暴起。当看到龙纹靴子出现在火把光晕中时，整个矿道瞬间死寂，镐头叮当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陛下！龙体万金之躯，怎可入此绝地！矿监连滚带爬地扑过来，膝盖重重砸在碎石上。
这铁矿含硫量多少？破天荒蹲下身，用匕首剜起一块矿石在指间碾碎，铁锈色粉末簌簌落下。身后的李德全吓得脸色惨白，慌忙示意侍卫上前护驾。
回...回陛下，云州铁矿含硫量不足三成，是铸炮的上佳材料。总矿师颤抖着捧上勘验文书，羊皮纸上密密麻麻记着各矿洞的矿石成分，只是...只是淬炼之法仍需改进，百斤精铁才能炼出三十斤可用之材。
破天荒忽然笑了，将矿石碎屑撒在掌心：传朕旨意，调苏州府所有铁匠来云州，朕记得那里有位叫莫邪的女师，祖上三代都是铸剑名匠。他起身时，瞥见矿道角落堆着的炭灰，忽然驻足，告诉凤家姐妹，她们要的玻璃工坊，可以在船坞附近动工了。
消息传到京城凤府时，凤玲珑正在给刚出炉的琉璃镜描金。姐姐凤倾羽披着水貂斗篷从外间进来，将一封火漆密信拍在描金架上，墨玉簪头随着动作轻颤：陛下到底是看出来了，咱们借着船坞工程采买南洋木料，实则是在暗中铺设海上商路。
姐姐怕什么？凤玲珑用细毫笔蘸着金粉勾勒云纹，唇角勾起狡黠笑意，那些言官只盯着船坞的银子流水，哪里晓得咱们用三倍价格从吕宋买来的紫檀木，转手就能在波斯商队那里翻十倍。她忽然停笔，指尖点着密信上二字，这位女铸师可是当年越国铸剑世家传人，陛下把她从苏州请出来，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凤倾羽走到窗边，望着街上匆匆而过的车马。自去年苏凌编写出《海事医典》，沿海药铺的金银花价格便翻了五倍，如今水师舰船的图纸又辗转到她们手中——那些看似普通的福船设计图里，藏着只有凤家商队才看得懂的水密舱构造。
告诉账房，她转身时，斗篷上的貂毛在日光下泛着柔和光泽，再拨二十万两白银给邓将军，就说是南洋商队提前缴纳的关税。另外，把咱们在泉州港的三处货栈腾出来，陛下要的火炮模具，该运过去了。
当第一门新式火炮在大沽口试射时，整个海岸都在震颤。青铜炮管在阳光下泛着冷硬光泽，炮口硝烟尚未散尽，远处靶船已断成两截，木料裹挟着水柱冲天而起。邓沧海摘下被震落的头盔，花白鬓角渗着汗珠，单膝跪地双手捧上烫金奏折：启禀陛下，红夷大炮射程三里，弹重三十斤，可击穿三寸铁甲！
观礼台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唯有站在角落里的苏凌微微蹙眉。她刚从水师营寨赶来，药箱里还装着为试炮受伤的士兵准备的金疮药。当看到炮手们捂着耳朵痛苦倒地时，她忽然上前一步，素白手指指向炮身：邓将军，此炮虽利，却无防震之法。若在颠簸战船使用，怕是未伤敌船，先震裂了自己的甲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身着青布衣裙的女子身上。李德全刚要呵斥，却被破天荒抬手制止。帝王缓步走下台阶，看着苏凌从药箱里取出一卷图纸——那上面用朱砂标注着炮身与甲板的缓冲装置，旁边还画着精巧的齿轮瞄准器。
苏医官何时也懂军械了？破天荒的指尖拂过图纸上细密的针脚，那是女子特有的娟秀笔迹。
苏凌垂眸，将沾着药草气息的图纸呈上：臣在整理《海事医典》时，见过前朝《武备要略》的孤本。她顿了顿，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只是纸上谈兵终觉浅，昨日见士兵搬运炮弹时扭伤腰肢，才想着或许能让炮架更省力些。
海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露出一截光洁如玉的脖颈。破天荒忽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报——凤家商队从西洋购得的《炮术精要》，此刻正躺在苏凌的药箱暗格里。他接过图纸的瞬间，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指节，冰凉的触感让两人同时一怔。
准奏。帝王率先移开目光，将图纸递给身后的军械监总管，命莫邪铸师按此图改良炮架，三日后再试。
当暮色笼罩大沽口时，破天荒独自登上尚未完工的福船。龙骨上的桐油在残阳下泛着琥珀光泽，工匠们正在安装最后一块船底板。远处船坞灯火连成星河，与天上的银河交相辉映。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倭寇已袭扰浙江沿海，焚毁了三座渔村，掳走男女老幼两百余人。
陛下，凤家姐妹差人送来这个。李德全捧着个紫檀木匣匆匆上船，打开时，里面整齐码放着十二颗鸽卵大小的南海珍珠。另有一张素笺，上面用银粉写着：南洋诸国愿以珍珠换火炮，每门红夷大炮，可易珍珠百斛。
破天荒拿起一颗珍珠，冰凉的珠体在掌心滚动。他忽然想起凤倾羽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想起凤玲珑描金时专注的侧脸，想起苏凌递图纸时微颤的指尖。这些在深宫里见惯了阴谋诡谲的帝王，此刻竟觉得这盘根错节的关系里，藏着比舰船火炮更坚实的东西。
告诉她们，他将珍珠抛回木匣，转身走向船头，朕要的不是珍珠，是海晏河清。
夜色渐深，船坞的喧嚣渐渐平息，只有海浪拍打船台的声音永不停歇。远处的铁矿仍在彻夜开采，熔炉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破天荒站在船首，望着漆黑的海面，玄色龙纹在星光下若隐若现。他知道，这场耗资巨大的船坞革新，终将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无论是骂名还是赞誉，都比不过将来水师舰船犁开碧波时，那震彻云霄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