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灯烛长明。
陈远手中的青铜针在龟甲纹路间游走，细若蚊蚋的刮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甘大卜的挑衅风波过去已有数日，傅说再未提起，只每日派人送来所需物料，取走清理好的卜甲。
那些承载着盘庚时代革新意志的古老文字，正一片片重见天日，被仔细记录、誊抄，作为即将到来的国运大典的重要文献佐证。
然而，陈远在清理最新一批送来卜甲时，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批卜甲年代稍近，多为武丁即位初期之物，所记内容开始频繁出现一个名字——“妇好”。
起初只是零星的祭祀记录：“癸酉卜，争贞：旬亡祸？王占曰：有祟。三日内，妇好其来？”“丁巳卜，宾贞：妇好娩，嘉？王占曰：其惟庚娩，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惟女。”
这些卜辞显示，妇好不仅是武丁的王后，更频繁参与祭祀问卜，甚至其生育也被郑重记录于国家卜辞之中，地位非同一般。但更让陈远凝神的，是随后出现的几片卜甲：
“辛巳卜，争贞：今载王収人，呼妇好伐土方，受有佑？”
“壬午卜，宾贞：王惟妇好令征夷？”
“乙酉卜，殻贞：勿呼妇好往伐邛方？”
伐土方、征夷、伐邛方……这些分明是军事行动的占卜，而主语竟是“呼妇好”、“令妇好”、“妇好往伐”。一位王后，被反复贞问是否应该率领军队出征四方强敌？
陈远清理刻痕的手指更加谨慎。这些卜辞的钻凿灼痕规整有力，兆象裂纹清晰，显示占卜过程庄重严肃，绝非儿戏。贞人（争、宾、殻）也都是贞人舍中地位尊崇者。武丁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并多次通过正式占卜，确认由其王后妇好统兵征伐的可行性与吉凶。
这颠覆了陈远对商代女性地位的某些固有认知。他知晓历史中妇好是位女将，但亲眼见到这些第一手的、反复斟酌的军事卜辞，仍感震撼。武丁对这位王后的信任与倚重，远超寻常。
一日，傅说再次来到偏殿。他没有查看清理进度，而是屏退左右，直接问道：“那些涉及征伐的卜甲，你看到了？”
陈远放下工具，恭敬道：“是。小人看到了。”
“作何想？”傅说目光如炬。
陈远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小人愚见，大王……似乎极为倚重妇好殿下。且这些贞问，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反复斟酌，似有深意。”
傅说微微颔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贞人舍肃穆的建筑轮廓，缓缓道：“土方屡犯北疆，掳掠人畜；夷人在东海岸蠢蠢欲动；邛方于西陲时服时叛。四方不宁，国之大患。朝中宿将，或有暮气，或与旧族牵连过深，用兵常受掣肘。大王锐意开拓，需一把能破开僵局的利刃。”
他转过身，看向陈远：“妇好殿下，不仅精通祭祀，更通晓兵事，弓马娴熟，且对大王革新之志，赤诚拥护。由她挂帅，可绕开朝中许多盘根错节的牵扯，军令政令，皆出自王庭核心，如臂使指。更难得的是，殿下在军中，竟有威望。”
陈远静静听着。傅说这是在向他解释，也是某种程度的交底。看来，重用妇好征战，不仅是武丁的个人意愿，更是傅说新政在军事领域破局的关键一着。这步棋风险极大——王后出征，古来罕见，必然招致更猛烈的非议和质疑。但若能成功，其政治和军事效益也将无可估量。
“清理这些卜甲，需格外用心。”傅说语气加重，“尤其是那些显示‘受有佑’、‘允捷’的吉兆卜辞，务必清晰无误。它们将是大典之上，回应某些质疑的最有力依据。”
陈远心领神会。这是要借“天意”与“先例”（武丁早期已成功的军事贞卜），为妇好挂帅的正当性与必然性，铺垫神圣且合理的基石。
“小人明白。”
傅说离去后，陈远工作得更加专注。他不仅清理卜甲，也开始留心那些贞辞背后的细节。他发现，有些卜辞后附有简短的验辞，记录占卜后的实际结果。比如一片关于征伐土方的卜甲上刻着：“……王占曰：吉，其伐。妇好率师，获羌。”
“获羌”二字，笔力虬劲，透着胜利的干脆。这证明妇好早已有过成功的军事行动，且战果被郑重记载。这无疑又为“挂帅”增添了厚重的筹码。
随着国运大典日期的临近，整个殷都仿佛一张逐渐绷紧的弓弦。朝堂上的争论虽未公开化，但紧张气氛已弥漫开来。筑城工地那边传来消息，督工接到严令，所有役夫不得随意离开工地范围，夜间加强巡守，似是防备有人趁机煽动生事。
偏殿也不再是世外桃源。陈远几次察觉到窗外有窥探的视线，夜间也偶有极其轻微的、不属于正常巡视的脚步声在附近逡巡。他心中了然，自己这个清理关键卜甲的“役夫”，恐怕也成了某些人重点关注的对象。他更加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不与任何人接触，连送饭的杂役，他也只开门接过食盒便立刻关门。
大典前三天，傅说深夜到访，带来一个沉重的木匣。
“打开。”傅说道。
陈远打开木匣，里面是十余片尺寸巨大、骨质致密润泽的牛肩胛骨，还有几块几乎有面盆大小的完整龟腹甲。这些骨甲显然经过最精心的攻治，表面光滑如镜，钻凿排列整齐规律，散发着一种内敛的宝光。这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典准备的、最高等级的卜用材料。
“这些，需在明日之内，完成最后的洁净处理，不可留一丝尘垢油渍。”傅说语气凝重，“大典之上，将由大王亲自主灼，贞问‘伐羌方，命将’之事。卜用之骨甲，必须完美无瑕。”
陈远知道，“伐羌方”是当前最紧迫的边患之一，羌人部落联盟在西北方活动频繁，威胁商朝边疆及通往西方资源的道路。“命将”之人，不言而喻。这将是妇好挂帅最关键的一次“天问”，结果将直接决定王朝的军事决策，也必将引爆朝中所有潜藏的反对力量。
他郑重地捧出骨甲，在灯下仔细检查。果然，在其中两片牛胛骨的边缘，他发现了极其细微的、人为造成的浅划痕，虽然轻微，但在完美无瑕的骨面上，犹如白玉微瑕。更有一片龟甲的腹面，贴近边缘的凿孔旁，有两点难以察觉的油脂浸润痕迹，若不处理，灼烧时很可能影响裂纹走向，甚至导致骨甲开裂。
这绝非自然或工序疏忽所致。有人在最关键的卜具上做了手脚，意图干扰或破坏这次至关重要的占卜。
陈远没有声张，只是抬头看向傅说，指了指那几处瑕疵。
傅说眼中寒光一闪，俯身仔细查看，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可能修复？要不留痕迹。”
陈远仔细观察划痕深度和油渍范围，点了点头：“可以。但需要时间，和几样特殊材料。”
“需要什么，立刻说。我给你一夜时间。”傅说斩钉截铁。
陈远要来了最细腻的骨粉（从废弃卜骨上研磨所得）、特制的鱼鳔胶、还有用来吸附油脂的某种干燥植物粉末和纯净的酒精（这个时代已有低度发酵酒，经多次提纯可得浓度较高的酒精，用于医药和某些工艺）。他先用柔软细布蘸取微量酒精，轻轻点拭油渍处，利用酒精挥发带走部分油脂，再用植物粉末覆盖吸附。处理划痕则更需耐心，他将极细的骨粉与鱼鳔胶调成几乎透明的糊状，用细如发丝的竹签一点点填抹进划痕，待其半干，再用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玛瑙片，顺着骨质纹理，以难以想象的精微力度，反复压磨，直至填补处与周围骨面光泽、质地完全融为一体，肉眼难辨。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和眼力的过程。陈远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片骨甲和手中的工具。灯烛换了一支又一支，窗外夜色由浓转淡，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才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
所有瑕疵，均已处理完毕。骨甲光洁如初，甚至在晨光映照下，流转着一种温润内敛的辉光。
傅说一直守在旁边，此刻上前仔细查验，甚至对着光亮从各个角度观察，最终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陈远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典在即，你今日便留在此处歇息，无需再去工地。我已安排妥当。”傅说留下这句话，亲自带着处理好的卜用骨甲，匆匆离去。
陈远确实感到了疲惫，不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他靠在墙边闭目养神，却无睡意。他知道，一场牵动整个王朝神经的风暴，即将在王宫深处的祭坛前上演。
午时前后，远处王宫方向传来连绵低沉的号角声，那是大典开始的信号。随后，隐约有庄严的乐声和祷诵声随风飘来，肃穆而遥远。
陈远待在偏殿，能感觉到整个贞人舍都处于一种紧绷的寂静中，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午后，天色忽然转阴，乌云汇聚，隐隐有雷声滚动。陈远走到窗边，望向王宫方向。乌云压城，更添几分凝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两个时辰，也许更久，王宫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之前的、更加高亢激昂的钟鼓齐鸣之声，随即是隐约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即便隔了这么远，也能感受到那澎湃的激动。
成了。陈远心中了然。
不久，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传遍殷都：国运大典，卜问“伐羌方，命妇好将”一事，得“上上大吉”之兆！龟甲灼裂，显“凤鸣岐山，利涉大川”之象；牛骨兆纹，呈“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之征！贞人舍众贞人共释，皆言天神护佑，先祖嘉许，命妇好殿下挂帅征羌，必克敌制胜，扬我国威！
据说，武丁王在坛上，手持显现吉兆的卜骨，当众宣布：“天意如此，先祖如此，朕意亦如此！即日起，以王后妇好为帅，整军备武，北伐羌方！”
反对声浪在大典之上被“天意”彻底压制。至少公开场合，无人再敢直接质疑。
接下来的几日，殷都如同沸腾的鼎镬。王命一道道发出：征调军队，聚集粮草，打造兵器，准备战车。战争的机器轰然启动，而站在这个庞大机器最前方的，是一道身着戎装、英姿飒爽的红色身影——妇好。
陈远被傅说正式调入了一个新设立的临时机构——“军器监备造所”，负责协助监造一批急用的箭镞和部分军械配件。他的精细手艺和材料把控能力，再次得到了用武之地。备造所设在王城边缘，与贞人舍相邻，由傅说亲信掌管，气氛相对单纯，但忙碌异常。
在这里，陈远终于远远见到了那位传奇王后。
那是一个傍晚，妇好亲自来巡视军器制备情况。她没有乘坐车辇，而是骑着匹雄健的黑色战马，身着赤色皮甲，外罩织锦战袍，头发束成利落的高髻，以玉簪和铜冠固定。眉宇间既有女性的秀美，更有一股逼人的英气与威严。她翻身下马，动作矫健利落，在将领和工匠的簇拥下，走入备造所。
她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走向正在锻打箭镞的工棚，拿起一支新制好的铜镞，仔细察看锋刃、脊线、銎孔（安装箭杆的孔），又试了试重量平衡。
“此镞形制甚好，重心略前，破甲有力。”妇好的声音清亮而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从容，“然銎孔内壁须更光滑，以免伤及箭杆。箭杆选材，以柘木为最，次之柞、檍，务必直而韧。箭羽用雁翎，务必等长等重，黏合牢固。”
她对兵器细节的了解，令在场的工匠头目都暗自佩服。接着，她又查看了皮甲的缝制、战车的轮轴、弓弩的弦力，每一处都能提出切中要害的意见，显然并非纸上谈兵。
巡视到最后，她来到陈远负责的区域——一批特制的、用于发信号和联络的陶埙和陶哨。陈远正低头调试一个陶埙的音准。
“此物何用？”妇好问。
负责的吏员连忙解释：“回殿下，此乃傅相命造的传讯之物，音色可传远，不同音调可代表不同军令，于山林雾霭中，或可补金鼓之不足。”
妇好拿起一个陶埙，看了看形制，递给陈远：“试音。”
陈远接过，垂首吹奏了几个简单的音阶。埙声低沉呜咽，穿透力极强，在嘈杂的工棚中也清晰可闻。
妇好听罢，点点头：“音需再准些，尤其高音与低音，须截然分明，以免战场混淆。多做几套不同音律的，分与各师旅长。此事抓紧。”说完，她便转身离去，留下一阵淡淡的、混合了皮革与檀香的气息。
陈远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这位王后，确实是一位天生的统帅。武丁和傅说敢于让她挂帅，并非仅仅出于政治考量，更是对她能力的绝对信任。
备造所的工匠们因王后亲临视察且内行，士气大振，工作更加卖力。陈远也投入到改进陶埙音准和耐用性的工作中。他利用自己对陶土和烧成温度的精确控制，调整配方和窑温，使埙体更加致密均匀，音色更加稳定准确。他还设计了不同大小的埙，对应不同的音域。
在忙碌的间隙，他听到更多关于北伐的准备：粮草正从各地仓廪调集；各路军队向殷都北郊大营汇聚；占卜显示，出兵吉日定在半月之后。
反对的声音并未消失，只是转入了地下。市井间仍有零星流言，质疑“妇人掌兵，国之不祥”，或预言出征不利。但这些声音在“天意”和王庭决断面前，已掀不起大浪。
出征前三天，武丁王在宗庙举行盛大祭告，祈求先祖和天神庇佑。妇好身着全套祭服，主持了部分仪轨，其庄重肃穆，丝毫不逊于任何男性大巫。
出征前一日，北郊大营，旌旗猎猎，战车辚辚，士卒如林。武丁亲临誓师。妇好登台拜将，接过象征统帅权力的斧钺。她面对数万将士，未多言语，只高举斧钺，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台下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万胜！万胜！万胜！”
声浪如雷，滚滚掠过原野，震撼着殷都的城墙。
陈远站在备造所外的土坡上，远远望着那片肃杀的军阵和那面飘扬的“好”字帅旗。历史的风云，正以一种鲜活而磅礴的方式，在他眼前展开。
妇好挂帅，大军北征。
一个时代，正以它特有的、带着青铜与血火的色彩，隆隆前行。
而他所要做的，便是确保那些传递军令的陶埙，音准无误，在关键时刻，能将统帅的意志，清晰准确地送达每一个方阵。
他转身走回工棚，继续打磨手中最后一个陶埙的吹孔。
远方，战鼓已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