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那股铁锈味混着霉味,闻了三年。
冷紫嫣反扣住审讯官手腕时,他手里烙铁“哐当”掉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火星落在稻草堆里,很快熄灭。
“用刑?”她声音很轻,像在问今天吃什么,“我教你怎么问供。”
审讯官四十多岁,脸上有道疤,从眉骨划到嘴角。他在诏狱干了二十年,审过无数硬骨头。
但没见过这样的。冷紫嫣手上力道不重,却刚好压住他腕骨穴位。整条手臂瞬间麻痹,指头松开,鞭子落地。
“第一。”她松开他,捡起鞭子,“别打脸。脸打坏了,看不清表情——那就不知道他疼不疼,怕不怕。”
审讯官揉着手腕,脸色铁青。
“第二。”冷紫嫣走到火盆边,拿起那把烙铁,“别用火烫。疼是疼,但容易晕。晕了,还怎么问?”
她将烙铁扔回火里。火星子溅到审讯官靴子上,烫出个洞。
“第三——”她转身,看向牢房角落。
那里蜷着个老人,衣衫褴褛,脸上全是血。但眼睛很亮,像淬了毒的针。
这是户部老账房,姓周,管了三十年漕运账。五天前被关进来,罪名是“贪墨”。
但他没贪。至少,没贪那么多。
冷紫嫣走过去,蹲下身。“周先生,还能说话吗?”
老账房瞪着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知道你没贪那十万两。”冷紫嫣声音很低,“但你替人背了黑锅。那个人……姓王,对吧?”
老账房瞳孔骤缩。冷紫嫣笑了。
“王家,户部侍郎王崇的本家。他小舅子管漕运,三年贪了八十万两。你发现了,想告发,结果反被诬陷。”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块还温热的饼。
“吃吧,刚买的。加了肉,你喜欢的那个摊子。”
老账房盯着饼,眼泪忽然流下来。混着血,糊了满脸。
他颤抖着手接过饼,咬了一口。嚼得很慢,像在嚼自己的命。
冷紫嫣等他吃完。
“周先生,我给你两个选择。”她站起身,“一,继续在这儿受刑,直到死。王家会照顾好你家人——照顾到地下。”
老账房手一颤。
“二,跟我合作。”冷紫嫣低头看他,“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我保你不死,保你家人平安。”
审讯官忍不住开口。“冷大人!这不合规矩!他可是重犯……”
冷紫嫣回头。只一眼。审讯官闭嘴,后退两步。
“规矩?”她笑了,“诏狱的规矩,不就是让人开口吗?我现在让他开口,有什么问题?”审讯官噎住。
冷紫嫣重新看向老账房。“选吧。我时间不多。”窗外传来雷声。
雨开始下,噼里啪啦打在牢房天窗上。雨水顺着铁栅栏流进来,混着地上血水,汇成暗红色小溪。
老账房沉默很久。最终,他哑声说:“我……选二。”
“聪明。”冷紫嫣扶他起来,让他靠墙坐好,“说吧,从头说。”
老账房开始讲。从三年前漕运账目出现第一笔亏空,讲到今年夏天那十万石粮食“沉江”。
每一笔银子去向,每一个经手人名字,每一处账目修改痕迹。
他记性极好,连某年某月某日,谁在哪个酒馆请谁吃饭,花了多少银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冷紫嫣静静听着。偶尔问一句,问得精准,直指要害。
审讯官在旁记录,手抖得厉害——这些内容要是传出去,半个户部都得掉脑袋。
说到最后,老账房喘着气。“冷大人……我、我说完了。”
“很好。”冷紫嫣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画押。”
纸上写着证词,密密麻麻。老账房接过笔,颤抖着签下名字,按上手印。
“现在……”他抬头,眼里有最后一丝光,“我能见我孙子吗?他、他今年该考秀才了……”
冷紫嫣沉默片刻。“你孙子……”她说,“三天前,失足落水,没了。”
老账房瞪大眼。然后他笑了。笑得凄厉,像夜枭哭嚎。
“王家……好一个王家……”他嘶声,“连孩子都不放过……”
笑声戛然而止。他头一歪,没了气息。
眼睛还睁着,看着天窗,看着那点漏进来的雨。
冷紫嫣伸手,合上他眼睛。她起身,看向审讯官。
“看见了吗?这才叫审讯——让他心甘情愿说出来,然后……让他心甘情愿去死。”
审讯官额头冒汗。“大、大人……那这些证词……”“烧了。”冷紫嫣说。审讯官愣住。
“听不懂?”冷紫嫣拿过证词,走到火盆边,扔进去。
火焰腾起,吞噬纸张。“为、为什么?”审讯官嘶声,“这可是证据……”
“证据?”冷紫嫣看着火光,“周先生死了,死无对证。这些证词交上去,王家有一百种方法说是伪造的。到时候,死的就是你。”
审讯官打了个寒颤。“那、那怎么办?”
“等。”冷紫嫣说,“等王家自己跳出来。”她转身走出牢房。
外面走廊很长,两侧牢房里关满犯人。有人呻吟,有人哭泣,有人咒骂。空气混浊,像沤了十年的烂泥。
走到尽头,她停下。那里有间特殊牢房,铁门厚重,只留一个小窗。
她推开小窗。里面关着个人——漕帮副帮主,刘三。三天前在码头被抓,罪名是“谋害朝廷命官”。
当然,是诬陷。刘三看见她,扑到门前。
“冷大人!冤枉啊!那船不是我凿沉的!我……”
“我知道。”冷紫嫣打断,“但你运过私盐,对吧?”
刘三噎住。
“三年前,从江南往北运,一共十七船。”冷紫嫣声音很轻,“每船抽三成利,分给沿途关卡。其中最大一笔,给了户部王侍郎——你亲手送的。”
刘三脸色煞白。
“我、我那是被逼的!王侍郎说,不送就弄死我全家……”
“所以你现在在这里。”冷紫嫣说,“王侍郎要你死,因为你知情太多。”
刘三瘫坐在地。“那、那我怎么办……”
“跟我合作。”冷紫嫣说,“把王侍郎这些年干的脏事,全抖出来。我保你不死。”
“可、可我没证据……”
“不需要证据。”冷紫嫣笑了,“只要你肯站出来,指认他。剩下的……我来办。”刘三犹豫。
窗外雷声炸响,震得牢房铁门嗡嗡作响。冷紫嫣耐心等着。
她在赌,赌刘三怕死,也赌他恨——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拿他们这些小人物当棋子,用完就扔。
许久,刘三咬牙。“我干!”
“聪明。”冷紫嫣从窗口递进一张纸,“签字画押。”
刘三接过,看也不看就签了。“现在呢?”他问。
“等着。”冷紫嫣说,“明天早朝,会有人弹劾王侍郎。到时候,需要你出堂作证。”
“可、可我还在牢里……”
“今晚就放你。”冷紫嫣关了小窗,“记住,出了这个门,立刻躲起来。王家不会放过你。”
脚步声远去。刘三瘫在墙角,看着手里那张纸。
纸上没写证词,只写着一行字:明日辰时,刑部门口见。
他忽然明白——这女人在玩一场大赌局。
赌赢了,王家倒台。赌输了,他第一个死。但他没得选。这时,雨下得更大了。
冷紫嫣走出诏狱,撑开伞。雨水敲击伞面,声音密集得像战鼓。街对面停着辆马车,车夫披着蓑衣,帽檐压得很低。
她走过去,上车。车里坐着沈璟竤。
他换了身粗布衣裳,脸上抹了灰,像个普通狱卒。但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里亮得骇人。
“办完了?”他问。“嗯。”冷紫嫣收起伞,“周账房死了,刘三答应了。”
“可惜了。”沈璟竤说,“周账房是个人才。”
“人才在乱世,死得快。”沈璟竤笑了。
“冷紫嫣,你这张嘴……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不能。”冷紫嫣靠车壁坐下,“好听的话救不了命。”马车缓缓行驶。
雨水冲刷街道,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水花。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偶尔闪过的灯笼光。
“明天早朝。”沈璟竤说,“你打算怎么做?”
“递折子,弹劾王侍郎。”冷紫嫣闭着眼,“罪名:贪墨漕银,勾结漕帮,陷害忠良。”
“证据呢?”“没有。”
沈璟竤挑眉。“没有证据,你就敢弹劾?”
“所以需要你配合。”冷紫嫣睁开眼,“明天早朝,无论我弹劾谁,你都要大怒。要摔东西,要骂人,要说……‘拖出去斩了’。”
沈璟竤笑了。“演暴君?这个朕在行。”
“不是演。”冷紫嫣很认真,“要真怒。怒到所有人都相信,你是真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怒了,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才会跳出来。”
沈璟竤沉默片刻。“你要拿自己当饵?”
“饵已经下了。”冷紫嫣说,“现在,等鱼上钩。”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沈璟竤下车,伸手扶她。冷紫嫣没扶,自己跳下来。雨水打在她脸上,冰凉刺骨。
“冷紫嫣。”沈璟竤忽然叫住她。“嗯?”
“明天……”他顿了顿,“要是情况不对,你就跑。别管朕。”冷紫嫣回头看他。
雨夜里,他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但她知道,这人是皇帝。
“跑?”她笑了,“往哪儿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跑到哪儿去?”她转身走进宫门。
“沈璟竤,要死一起死。要活……也一起活。”
寅时三刻,冷紫嫣醒了。她没睡多久,也就两个时辰。但足够了。
起身,梳洗,换上女官朝服。铜镜里那人眉眼冷峻,眼底有未散的疲惫,但腰背挺直。
推开房门,外面还在下雨。她撑伞走向金殿。
时辰尚早,殿前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太监在清扫积水,看见她,慌忙行礼。
她摆摆手,走进偏殿。那里已经备好笔墨纸砚。她坐下,铺开奏本,提笔。
笔尖悬在空中很久。最终落下。
“臣冷紫嫣谨奏:户部侍郎王崇,贪墨漕银八十万两,勾结漕帮私运盐铁,陷害忠良致死……”
她写得很慢,每个字都斟酌再三。这不是普通的弹劾奏章。这是战书。
写给王崇,也写给王崇背后的那些人——那些盘踞朝堂几十年的世家大族。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搁笔。窗外传来钟声。朝会时辰到了。金殿里站满了人。
雨水从殿檐滴落,打在青石板上,声音清脆。但殿内很静,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沈璟竤坐在龙椅上,手撑着下巴,看起来心不在焉。
但他眼睛在扫视下方。扫过王崇——那老东西今天气色很好,红光满面。看来是觉得胜券在握。
扫过其他世家官员——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但嘴角都噙着笑。
他们在等。等冷紫嫣出丑,等她被罢官,等她……死。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太监尖细嗓音响起。
冷紫嫣出列。她走到殿中央,跪下,举起奏本。
“臣冷紫嫣,有本。”沈璟竤坐直身体。“讲。”
“臣弹劾户部侍郎王崇,八大罪状。”冷紫嫣声音清亮,传遍大殿,“一,贪墨漕银八十万两。二,勾结漕帮私运盐铁。三,陷害忠良致死……”
她一条条念下去。每念一条,王崇脸色就白一分。念到第五条时,王崇忍不住了。
“陛下!这是诬陷!老臣忠心耿耿,怎会……”
“闭嘴。”沈璟竤打断,“让她说完。”冷紫嫣继续念。
念完八条,她抬眼,看向王崇。“王大人,可要辩解?”王崇咬牙。
“老臣要证据!空口白话,谁不会说?”
“证据?”冷紫嫣笑了,“周账房的证词,算不算证据?刘三的口供,算不算证据?还有……你书房暗格里那本私账,算不算证据?”
王崇瞳孔骤缩。“你、你怎会知道……”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冷紫嫣站起身,“重要的是——那些东西,现在在我手里。”
她转身,面向沈璟竤。“陛下,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圣裁。”
沈璟竤沉默。他盯着冷紫嫣,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
“王崇,你有什么话说?”王崇扑通跪倒。
“陛下!这是陷害!定是冷紫嫣嫉恨老臣,伪造证据……”
“伪造?”沈璟竤挑眉,“那你解释解释,周账房为什么死前写下证词?刘三为什么愿意出堂作证?还有你那本私账——上面笔迹,可是你自己的。”
王崇哑口无言。沈璟竤站起身,走下御阶。他走到王崇面前,蹲下身。
“王大人,朕给你个机会。”他声音很轻,“说出同谋,朕饶你家人不死。”
王崇浑身发抖。他看向四周,看向那些世家同僚。但所有人都避开他目光,像在看一条将死的狗。
“我、我……”他嘴唇颤抖。
“不说?”沈璟竤起身,“那好。拖出去,斩立决。家产充公,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
禁军上前,拖起王崇。王崇嘶吼:“陛下!老臣冤枉!老臣……”
声音渐渐远去。沈璟竤重新走上御阶,坐下。
“还有谁?”他环视众人,“还有谁觉得冷紫嫣陷害忠良?站出来,朕一起查。”
无人敢动。沈璟竤满意点头。
“那就这么定了。王崇罪有应得,冷紫嫣……查案有功。”
他看向冷紫嫣。“冷卿,你想要什么赏赐?”冷紫嫣躬身。
“臣不敢求赏,只求陛下——彻查漕运贪腐案,还枉死者公道。”
“准了。”沈璟竤拍板,“即日起,由你主审此案。六部协理,不得阻挠。”
“臣领旨。”冷紫嫣退回队列。
朝会继续,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世家官员们低着头,再不敢看她一眼。
他们知道,从今天起,这朝堂……要变天了。
散朝后,沈璟竤叫住冷紫嫣。“跟朕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御书房。
关上门,沈璟竤立刻问:“王崇书房那本私账,你真拿到了?”
“没有。”冷紫嫣说,“我诈他的。”沈璟竤愣住。
然后他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冷紫嫣!你、你真敢啊!没证据就敢弹劾?”
“没证据,才要诈。”冷紫嫣很平静,“他做贼心虚,一听私账,自己就慌了。”
“那要是他不慌呢?”
“不慌,就继续找证据。”冷紫嫣说,“但时间不够,只能赌一把。”
沈璟竤止住笑,看着她。“你赌赢了。”
“嗯。”
“下次别这么冒险。”沈璟竤说,“你要是死了,朕……”
“陛下会怎样?”沈璟竤沉默。
许久,他说:“朕会很难过。”冷紫嫣看着他,看了很久。“沈璟竤。”
“嗯?”
“谢谢。”
“谢什么?”
“谢你……信我。”冷紫嫣说,“今天在朝上,你没问我证据在哪,没质疑我。就信了。”
沈璟竤笑了。“因为朕知道,你不会错。”他走到窗边,推开窗。
雨已经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宫瓦上,泛着碎金般的光。
“冷紫嫣。”
“嗯?”
“这仗才刚开始。”沈璟竤回头看她,“王家倒了,还有李家,赵家,还有那些盘踞百年的世家。咱们……得一个个拔。”
“知道。”
“怕吗?”
“不怕。”沈璟竤笑了。
“那好,咱们继续。”他走回来,揽过她肩膀,“朕在前头杀人,你在后头查账。把这大周的烂账……一笔笔清干净。”
冷紫嫣靠在他肩上,闭上眼。很累。但心里那块压了三年的石头,终于松了一点。
虽然只是一点。但至少,开始了。窗外传来鸟鸣。
雨过天晴,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们的战争,也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