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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魏那堂关于腹主动脉夹层早期识别的课,以及那台力挽狂澜的手术,如同投入华清医院这潭深水里的两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赋予了某种传奇色彩,成了消化外科乃至整个医院口耳相传的经典教学案例。

正如那位“知情”住院医所言,顾魏的履历,‘协和八年制的扎实根基,佩雷尔医学院的双料光环’本就让他站在了常人难以企及的起点。

而当这份顶尖学府淬炼出的理论素养,与他在华清医院一线实践中磨砺出的、近乎妖孽的临床直觉和精准刀法相结合,便迸发出令人震撼的能量。张老伯的病例,完美诠释了何为“于细微处见真章”,何为“挽狂澜于既倒”。

这件事的影响远超一次成功的急救,它成了刘主任手中一张无形的、却分量极重的“名片”。

今年新一批规培生、实习生涌入消化外科,在最初的入科教育或某次疑难病例讨论会上,刘主任总会看似不经意地提起:“……临床思维要开阔,不要被表象迷惑。就像我们顾魏医生遇到的一个病人,腹痛待查,县医院当胃炎治了半年……”

故事讲完,台下那些初出茅庐、眼神里还带着懵懂和敬畏的年轻面孔,总会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随即望向角落里那个总是沉默寡言、脸色略显苍白、却自带一种沉静气场的顾老师,目光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崇拜。

顾魏,这个名字,连同他那份金光闪闪却低调异常的履历,成了消化病学中心最亮眼的那块招牌,一个活着的、行走的医学教科书式人物。

他无需多言,他的病例,他的手术录像,他偶尔在晨课或病例讨论会上寥寥数语却直指要害的点评,本身就是最好的震慑和激励。

然而,华清医院这片藏龙卧虎之地,耀眼的光芒从不独属于一人。

就在顾魏的名字因“夹层诊断”和“走廊惊魂”而被反复提及的同时,神经外科的领域里,另一个名字同样如雷贯耳,以其独特的方式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光彩,他的同学陈一萌。

如果说顾魏是冷静、精准、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存在,那么陈一萌则是敏锐、果决、带着神经外科特有的雷霆万钧和细致入微。

她并非主任,只是主治医师,但她的技术、她的判断力、她在手术台上那种举重若轻的掌控感,早已让她成为神经外科实际上的中流砥柱之一,是科里年轻医生和护士们私下里无比信赖和崇拜的“女神”。

她的履历同样漂亮得惊人,和顾魏一样顶尖医学院的优秀毕业生,而后在美国梅奥诊所完成了神经外科住院医师培训并工作数年。

梅奥的经历,赋予了她国际化的视野、极其规范严谨的手术风格和处理复杂颅内病变的丰富经验。

当年她放弃国外优渥的条件毅然回国,也曾引起过不小的议论,但她用一台台漂亮的手术和扎实的临床功底,迅速奠定了自己的地位。

此刻,神经外科的教室里,气氛同样紧张而专注。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例复杂颅底脑膜瘤的术中影像。肿瘤位置深在,紧贴着重要的神经血管,手术空间狭小得像在钢丝上跳舞。

陈一萌站在讲台前,穿着合身的白大褂,身姿挺拔。她没有用激光笔,而是直接用纤长的手指在屏幕影像上精准地点划。

“注意看这里,”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语速稍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肿瘤前极与颈内动脉的关系是黏连,而非浸润。分离时,钝性剥离结合精细电凝,角度要精准,力度……” 她做了一个极其微妙的、手腕旋转的动作,“……要像这样,靠手感,而不是蛮力。差一毫米,可能就是不可逆的损伤。”

台下坐着的,除了神经外科自己的年轻医生,竟然还有几个其他外科慕名而来的人,甚至包括一两个普外科的住院医,他们都是听说陈一萌今天要讲解这台高难度手术,特意跑来“偷师”的。

“陈老师,这个地方如果出血,压迫还是电凝优先?” 一个大胆的实习生提问。

“控制性低压麻醉下,优先精准电凝止血。盲目压迫可能损伤邻近神经。” 陈一萌回答得毫不犹豫,目光锐利地扫过提问者,“但前提是你对解剖结构烂熟于心,手下有准。否则,立刻呼叫上级医生,不要逞强。”

她的回答既专业又务实,毫不浮夸,带着梅奥训练出的那种极致的冷静和规范。

“还有这里,” 她将影像放大,指向肿瘤后方一处细微的阴影,“术前增强mRI提示这里可能有静脉窦侵犯,但术中探查发现是伪影。所以,任何时候,影像学都是重要参考,但手术台上的真实发现才是金标准。要敢于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双手的判断。”

这话语里的自信和底气,与顾魏那句“无影灯下,只有医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源于对自身专业能力的绝对掌控和对生命极限的深刻认知。

一堂课讲完,台下同样是敬佩的目光和热烈的讨论。陈一萌解答完最后一个问题,利落地收拾好东西。

她没有顾魏那种沉静到近乎疏离的气质,但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专业、自信和一种略带距离感的利落,同样让她显得卓尔不群。

刚走出示教室,一个小护士就急匆匆跑来:“陈医生!急诊刚收了个车祸外伤的,怀疑急性硬膜外血肿,瞳孔已经不等大了,要马上手术!”

“准备手术室!我马上到!” 陈一萌眼神瞬间一凛,所有讲课时的从容瞬间被急诊状态的冷冽果决取代,脚步迅疾如风,白大褂下摆扬起利落的弧度,朝着手术室方向快步而去。

那身影,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带着斩开迷雾、与死神竞速的决绝。

下午四点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顾魏办公室干净整洁的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份需要审阅的出院病历摊开在面前,笔尖悬停在纸面上空,却久久没有落下。

顾魏的视线,并没有聚焦在病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上,而是落在桌角安静躺着的手机上。屏幕是暗的。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其轻微却透着一丝焦躁的嗒嗒声。

半个小时前,他发出去的那条消息,如同石沉大海,连个“已读”的标记都没有泛起。

‘晚上想吃什么?我这边快结束了。’

很寻常的一句问话,往常这个时候,陈一萌即便在忙,也会抽空回个简短的“随便”或者“你定”,偶尔兴致来了,还会直接点菜。

但今天,毫无动静。

顾魏蹙了蹙眉,目光再次落到手机上,屏幕依旧漆黑一片。一种莫名的、细微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

他知道她下午有安排,好像是要给年轻医生讲课?但讲课也不至于半个小时不看手机。难道是课拖堂了?或者……又被哪个难缠的病人家属缠住了?

各种猜测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又被他自己逐一否定。华清医院神经外科的忙碌程度他再清楚不过,突发状况比比皆是。

但……半个小时毫无音讯,对于他们之间而言,似乎有点太长了。尤其是,他胸腔里那颗尚未完全恢复“出厂设置”的心脏,似乎比大脑更先感知到某种不确定,开始以一种比平时稍快、稍显紊乱的节奏敲打着他的肋骨,连带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躁动,告诉自己这很可笑,陈一萌是神经外科的主治医师,一台手术站十几个小时是常事,半小时不回消息再正常不过。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然而,理智的安抚收效甚微。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感,混合着身体深处隐隐泛起的疲惫和不适,让他无法再安心对着病历。他看了一眼窗外,夕阳正在缓缓下沉,给高楼林立的城市镀上一层暖金色的边。

最终,那点难以言喻的牵挂和一丝因身体不适而被放大的依赖感,战胜了惯常的冷静自持。他伸出手,拿起那只安静得过分的手机,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找到了神经外科护士站的号码。拨号前,他甚至无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年轻清脆、语速很快的女声:“喂你好,神经外科。”

“你好,” 顾魏开口,声音尽量保持着一贯的平稳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请问陈一萌医生在吗?”

“陈医生?” 小护士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陈医生大概一个多小时前被急诊叫走了,有个车祸外伤的,急性硬膜外血肿,瞳孔不等大了,紧急手术!这会儿估计还在台上呢。您是哪位?有急事找她吗?我可以帮忙留个言……”

几个关键词像冰锥一样刺入顾魏的耳中,瞬间解释了一切,原来是被急诊叫走了……还是这么凶险的急诊手术。

他几乎能想象出手术室里此刻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无影灯下,她全神贯注、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样子。

悬着的心刚刚落下一点,却又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悄然取代。

电话那头,小护士还在等着他的回应,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沉默感到有些奇怪。

顾魏定了定神,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波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依旧公事公办:“不用了,谢谢。我没什么急事。”

他正准备挂断电话,却听到电话那头,小护士似乎和旁边的人快速低语了一句什么,声音压得很低,但顾魏隐约捕捉到了“消化外科”、“顾医生”几个字眼。

然后,小护士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带着一种恍然大悟、又拼命想掩饰却掩饰不住的、带着点兴奋和吃瓜意味的语气:“啊!您……您是消化病学中心的顾医生吧?哎呀!听出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陈医生这边手术估计还得有一会儿呢,等她下来我马上告诉她您找过她?”

顾魏握着电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果然,听出来了。

而且这语气……是怎么回事?那种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秘密的、带着善意的调侃和兴奋,和他预想中纯粹公事公办的回应截然不同。

他和陈一萌的关系,虽然从未刻意宣扬,但经过他上次在走廊晕倒被她当场“接管”,以及日常上下班同进同出,再加上医院这种消息比无线信号传得还快的地方。

按理说,早该是公开的秘密,甚至可能已经成了各个科室茶余饭后的“佳话”才对。怎么这神经外科的小护士,听起来还是一副刚刚捕捉到第一手八卦的新鲜劲?

“不用麻烦了。” 顾魏的声音下意识地又冷了几分,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疏离,“等她手术结束再说吧。”

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他迅速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安静,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流声。顾魏握着手机,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眉头却微微拧了起来。

他放下手机,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大脑不停的在思考。所以……他和陈一萌的事,在外面看来,还是值得小护士用那种语气议论的新鲜事?

难道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新的、足以盖过他们“绯闻”的八卦?还是说,神经外科的消息就这么闭塞?

这种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带着点幼稚的计较,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他什么时候在意起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但心底深处,那点因为联系不上人而产生的焦躁,混合着身体的不适,以及此刻这种微妙的、仿佛被排除在某种“共识”之外的怪异感,让他难得地有些心浮气躁。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依旧毫无回应的对话框,又看了看窗外愈发浓重的暮色。算了,急诊手术要紧。他试图将注意力拉回面前那份该死的出院病历上,但笔尖落下,却写不出一个字。

胸腔里的滞涩感似乎更明显了一些,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放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看来,今晚的番茄鸡蛋面,又得无限期推迟了。

而那个在手术台上与死神搏斗的人,此刻是否也和他一样,在某个间隙,会想起那个等着她回家吃饭的人?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般缠绕不去。

顾魏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和那份难以言说的、混合着担忧、牵挂和一丝莫名委屈的复杂心绪,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弥漫。

等待的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的糖丝,粘稠而缓慢。顾魏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毫无动静的手机上移开,试图用工作填满这份莫名的焦灼。他点开电脑里杜文俊前几天发来的论文初稿,文档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瞬间占满了屏幕。

刚看了两行引言,试图将精神集中到那些关于“消化道早癌内镜下黏膜剥离术预后因素分析”的专业术语上,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毫不客气地“咚咚”敲了两下,随即被推开一条缝。

一颗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笑容的大脑袋探了进来,不是陈明又是谁?他穿着心内科的白大褂,领口随意地敞着,手里还捏着个没吃完的苹果,啃得咔嚓作响。

“哟,顾大医生,今儿这么闲?居然有空在这儿……发呆?” 陈明笑嘻嘻地挤进来,反手带上门,目光在顾魏面前亮着的电脑屏幕和旁边安静如鸡的手机上扫了一圈,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浓得化不开。

顾魏从论文里抬起眼,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损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胸腔里那点因等待而生的烦躁和隐隐的不适,在陈明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面前,似乎又被勾起来一些。

他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声音带着一贯的冷淡:“你怎么来了?心内科不忙?”

“忙啊,怎么不忙?” 陈明大大咧咧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啃得乱七八糟的苹果核精准地抛进远处的垃圾桶,满足地咂咂嘴,“刚救过来一个心梗的,算是暂时喘口气。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身体前倾,胳膊肘撑在顾魏的办公桌上,一双桃花眼里闪烁着洞察一切的精光,上下打量着顾魏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眉宇间那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与烦躁,嘿嘿一笑:“再忙,也没您顾大医生这会儿‘闲’啊。怎么着,等女神下班呢?消息发过去石沉大海了吧?”

被他一语道破,顾魏握着鼠标的手指微微一顿,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落在一旁的手机上,抿了抿唇,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看看,看看!” 陈明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一拍大腿,笑得更加得意,“我就说嘛!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一看就是‘家属’没及时汇报行程,搞得咱们顾医生心神不宁、工作效率低下。” 他故意把“家属”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明显的戏谑。

顾魏懒得搭理他的调侃,重新将目光投向论文,指尖滚动着鼠标滚轮,试图掩饰那点被看穿的不自在,语气硬邦邦地:“少胡说八道。有事说事,没事别妨碍我看论文。”

“论文?文俊那小子的?” 陈明凑过去瞟了一眼屏幕,兴趣缺缺地撇撇嘴,“又是这个,你们消化外科就不能整点新花样?” 他嘴上嫌弃着,却也没真打扰,反而舒服地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晃悠着脚上的洞洞鞋,摆出了一副准备长谈的架势。

“我说老顾,” 陈明换上一副看似语重心长,实则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语气,“不是我说你,你这心理素质有待提高啊。女神是神经外科的顶梁柱之一,急诊手术不是家常便饭?一台手术三五个小时看不见消息太正常了。你这刚缓过来没几天,就别跟着瞎操心了,小心你那小心脏又抗议。”

顾魏滚动鼠标的手指停住了,陈明的话像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平静。他知道陈明说得有道理,理智上他完全明白。

但……那种联系不上的空落感,混合着对她正在面对凶险手术的担忧,以及身体本身的不适,拧成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虑,盘踞在心口,挥之不去。

这感觉,比他面对最复杂的手术图谱时还要让人心烦意乱。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和加快的心跳,语气有些不耐:“用不着你提醒,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副德行?” 陈明毫不客气地戳穿他,指了指他面前那半天没翻页的论文文档,“论文是一个字没看进去吧?眼珠子都快把手机屏幕瞪穿了。”

他摇了摇头,啧啧两声:“唉,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想当年咱们‘顾一刀’在手术台上何等杀伐果断、冷静自持,现在倒好,成了望妻石了……”

“陈明!” 顾魏终于被他念叨得有些恼火,抬起眼,目光里带着警告的冷意。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陈明见好就收,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脸上却还是那副欠揍的笑容,“我这不是关心你嘛!看你这一脸‘欲求不满’……哦不,‘联络不畅’的郁闷样儿。” 他笑嘻嘻地纠正自己的用词,从椅子上站起来。

“行了,不招你烦了。我就是顺路过来瞅瞅你这‘空巢老人’状态如何。”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冲顾魏挤挤眼,“放心吧,女神那技术,阎王爷都得让她三分。估计快了,你再耐心等等。实在不行,一会儿我去手术室门口帮你‘探探营’?”

“滚。” 顾魏没好气地扔给他一个字,抓起手边的一支笔作势要扔。

陈明大笑着灵活地躲开,拉开门溜了出去,留下一串幸灾乐祸的笑声在走廊里回荡。

办公室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也带走了陈明带来的那点闹腾气息。房间里再次陷入安静,甚至比之前更显得空寂。

顾魏看着被陈明带上的门,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被陈明这么一打岔,那份焦灼感似乎散了一些,却又添了几分被看穿后的懊恼和无奈。

他看了一眼手机,依旧没有任何新消息。屏幕上映出自己略显疲惫和烦躁的脸。

他最终放弃了和论文较劲,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电脑屏幕的光亮有些刺眼,他伸手按灭了显示器。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渐沉的暮色和仪器低低的嗡鸣。

等待,变成了更加具象化的东西。

它存在于每一次看向手机屏幕的间隔里,存在于胸腔中心脏每一次稍显急促的搏动中,存在于对手术室那边无声的牵挂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在办公室的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不知又过了多久,久到顾魏几乎要在椅子里陷入一种疲惫的浅眠时,口袋里的手机,终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顾魏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一直沉寂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又迅速加速起来。他立刻坐直身体,有些急切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亮着。

一条新消息来自【萌萌】。

内容很短,只有三个字,却带着手术结束后浓浓的疲惫感:【刚下台。】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指令,瞬间击穿了顾魏努力维持的平静和所有故作镇定的借口。

什么论文,什么医嘱,什么需要静养的心脏,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几乎是弹射般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桌面上的一支笔,笔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也全然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手术室!立刻!马上!

陈明刚才那些调侃的话,“望妻石”、“空巢老人”,此刻像背景噪音一样模糊远去。

他只知道,她刚结束一台高度紧张、与死神抢人的急诊手术。急性硬膜外血肿,瞳孔不等大……这几个词背后意味着怎样的惊险和消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现在一定很累,或许还没来得及换下那身被汗水浸透的刷手服,或许正靠在哪个角落缓解长时间站立和精神高度集中的疲惫。

他需要看到她。亲眼确认她安然无恙,而不仅仅是冰冷的文字。

顾魏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机,甚至没来得及关电脑屏幕上的论文文档,也忘了穿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这么穿着单薄的白大褂,径直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大步走了出去。

走廊里灯火通明,弥漫着夜晚医院特有的、混合消毒水和一丝清冷的气息。

他的脚步很快,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白大褂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在身后扬起。

胸腔里因为快步行走,那点不适感似乎又明显了一些,心跳得更快了,呼吸也微微有些急促,但他浑然未觉,或者说,根本无暇顾及。

有路过的护士看到他,似乎想打招呼,但看到他明显不同于往日沉静、带着某种明确指向性的匆忙步伐,以及那张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却绷得有些紧的侧脸,都下意识地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电梯下行得异常缓慢,顾魏站在电梯轿厢里,看着楼层数字一个个跳动,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手机冰凉的边缘,眉头微蹙。

每一次停顿,都像是在挑战他耐心的极限。智能药盒在口袋里沉默着,下一次服药时间还早,但它所守护的那颗心脏,此刻却正因主人的急切而承受着超乎寻常的负荷。

“叮——” 手术室所在的楼层终于到了。电梯门刚一打开,顾魏就侧身快步走了出去。

手术室外家属等待区的长椅上空荡荡的,只有顶灯投下惨白的光晕,显得格外冷清。空气里弥漫着更浓重的、冰冷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还有一种……仿佛能吸走所有声音和温度的寂静,与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氛围。

顾魏的脚步在通往手术区内走廊的门口下意识地放缓了些,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目光急切地扫向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无菌和隔绝的自动门,又看向旁边护士站的方向。

就在这时,那扇厚重的自动门发出“嗡”的一声轻响,缓缓向两侧滑开。

率先走出来的是麻醉医生和巡回护士,推着还在麻醉复苏中的病人,低声交流着,朝着IcU的方向快步离去。

紧接着,几个穿着深绿色刷手服的医生一边摘着口罩和帽子,一边低声讨论着手术细节,脸上带着手术后的疲惫和放松,陆续走了出来。

顾魏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飞快地掠过每一个走出来的人。

然后,他看到了她。

陈一萌走在最后面。她摘下了手术帽,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下来,几缕发丝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边。口罩拉到了下巴下面,露出整张脸。

她的脸色是一种极度消耗后的苍白,甚至比顾魏此刻的脸色还要差一些,眼底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连平日里清亮锐利的眼神都显得有些黯淡失焦。深绿色的刷手服领口微微敞开,能看出里面手术衣被汗水浸湿后深色的痕迹。

她一边揉着因为长时间低头操作而酸胀不堪的后颈,一边微微蹙着眉,似乎还在回味刚才手术中的某个细节,脚步显得有些虚浮,透着一种精力被彻底抽干后的沉重感。

就在她抬起眼,视线有些茫然地扫过空荡的走廊时,目光猛地定格在了站在不远处、正紧紧望着她的顾魏身上。

她的动作顿住了,揉着后颈的手停在半空,眼底的疲惫和茫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击散,闪过一丝清晰的错愕。

随即,那错愕迅速被一种复杂的情感所取代,是惊讶,是了然,是瞬间洞悉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无奈,还有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和安心。

两人隔着几米的距离,在手术室外冰冷空旷的走廊里,无声地对视着。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气味似乎都淡了些,周围偶尔经过的医护人员脚步声和推车声,也仿佛被隔绝开来。

顾魏的心脏,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像是终于找到了落点,那狂乱的跳动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心疼与释然的酸胀感。

他看着她苍白疲惫的脸,看着她被汗水打湿的鬓角,看着她微微敞开的领口下清晰的锁骨线条,所有因等待而生的焦躁和不安,都在这一眼对视中,无声地消散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走了过去。脚步不再急切,变得沉稳而坚定。

陈一萌也放下了揉着后颈的手,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走近。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来,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或许会带着点戏谑地问一句“等急了?”,只是在他走到面前时,极其自然地、带着浓重疲惫地,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仿佛下意识地想要寻找一个依靠。

顾魏伸出手,没有拥抱,只是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

指尖隔着薄薄的刷手服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臂肌肉的僵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撑力量。

“累了?”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温柔的疼惜。这三个字,胜过千言万语的询问和担忧。

陈一萌抬起眼,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清晰地映照出自己此刻狼狈疲惫的样子。她极轻地、几乎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溢出一声含糊的、带着浓浓倦意的:“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仿佛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她索性将身体更多的重量,信任地交付在他扶着自己的手臂上。

“回家。” 顾魏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扶着她,转身,朝着电梯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两人的身影在手术室外空旷冰冷的走廊里,依偎着,缓慢地移动。

他清瘦却挺拔的背影为她挡开了部分刺眼的灯光,她疲惫的身躯依靠着他提供的支撑。

没有过多的言语,所有的担忧、牵挂、疲惫和安慰,都融化在这无声的陪伴和坚实的扶持里。

走廊尽头,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而他们,正朝着其中一盏,属于他们的、有着茂盛龟背竹的灯火,一步一步,踏实而温暖地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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