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瘫在竹椅里,感觉旅社那台古董电视的“雪花”声都钻进了脑子,滋滋作响,搅得他天翻地覆。苏清璇那句“你就是想‘双飞’!”的梦魇回音,此刻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凿开了他试图用“压力”、“乱码”糊起来的心防。
他猛地捂住脸,指缝间漏出压抑的低吼。不是梦!那不仅仅是荒唐的梦境,那是他潜意识深处最不堪、最混乱的角落被强行拖到烈日下暴晒!苏清璇的质问,剥开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外壳,露出了那个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核心问题:
他对苏清雅,到底是什么?
他对苏清璇,又到底是什么?
这不再是简单的“前任”标签能糊弄过去的。她们是双胞胎,血脉相连,却又截然不同。他对苏清雅,有过心动,有过怜惜,有过长久陪伴的依赖。可这份感情,在苏清璇那团炽热、霸道、带着毁灭性吸引力的火焰面前,真的足够纯粹、足够坚定吗?
那个该死的梦……梦里他那只“贱兮兮”想搭上苏清雅肩头的手,和现实中苏清璇崩溃前对他“摇摆不定”的控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良知上。
“我他妈……”林默喉咙里像堵了一团带刺的毛球,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他想辩解,想咆哮,想告诉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不是那种人!可话到嘴边,只剩下无力的空白。他张了张嘴,对着空气,对着窗外黑黢黢的山影,像个突然失语的哑巴。
他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从未真正理清过。他把对苏清雅残留的、或许更多是习惯和责任的感情,与对苏清璇那如同风暴般席卷一切的爱意,混淆在一起。这种混乱,伤害了清雅,更彻底摧毁了清璇对他的信任。
“双飞”?不!那只是潜意识混乱投射出的、最卑劣的幻象!他林默再混蛋,也干不出那种事!但问题在于,他那颗摇摆不定的心,在清璇眼里,与那种卑劣的幻想,界限早已模糊不清。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像冰冷沉重的泥浆,瞬间将他淹没。他痛苦地蜷缩起来,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那声质问扒光了,赤裸裸地钉在耻辱柱上。群山依旧沉默,只有他胸腔里那颗心,在无声地哀嚎、碎裂。
与此同时,山腰上那片白色的小点——支援点里,苏清雅正经历着一场由内而外的蜕变。
山里的日子,没有精致的妆容,没有熨帖的套装,只有洗得发白、沾着泥点和消毒水痕迹的旧白大褂。繁重的工作是常态:背着几十斤的药箱,踩着能陷进脚踝的泥泞山路出诊;在漏风的诊室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给发烧的孩子打针;半夜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去处理老乡突发的急症……体力透支是家常便饭,手上磨出了薄茧,原本白皙的脸颊也被山风和日头镀上了一层健康的蜜色。
最大的变化,是她的头发。为了方便工作,也像是某种决心的宣告,她请同行的护士帮忙,用一把普通的剪刀,“咔嚓”几下,将一头及腰的长发剪成了清爽利落的齐耳短发。剪下的长发被随意地扎成一束,放在窗台上,很快就被山风吹散了。
镜子里的人,眼神明亮而坚定,少了从前的柔弱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多了几分山石般的硬朗和一种沉静的韧劲。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小心呵护的温室花朵苏清雅。在这里,她是能扛着药箱翻山越岭的“苏大夫”,是能用带着口音的方言安抚病患的“雅妹子”,是乡亲们眼里能带来健康和希望的“自己人”。
工作的艰辛,乡亲们质朴而深沉的感激,生与死在眼前赤裸裸的交锋,这一切都像山涧的清泉,一遍遍冲刷着她的心灵。那些曾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儿女情长——对林默的执着、对妹妹的愧疚、对过往的不甘——在这片需要她全神贯注的土地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和遥远。
当她再次想起林默时,心里只剩下一种平静的、近乎释然的暖流。她不再去想“如何”,不再去纠结他爱谁多一点。她真心地希望,那个曾经让她心动,也让她妹妹深陷痛苦的男人,能真正明白自己的心,能好好对待清璇。至于她自己?她的战场在这里,她的价值在这里。看着一个高烧不退的孩子在自己怀里退烧安睡,听着老阿婆握着她的手念叨“苏大夫是菩萨派来的”,这种踏实和满足,远胜过任何风花雪月的纠葛。她彻底放下了,不是遗忘,而是升华成了一种纯粹的、家人般的祝福。
林默终究没直接上山。他记着苏清雅当初离开时那份决绝的平静,那不是赌气,是重生。他不想打扰,也没资格打扰。但他那颗被苏清璇的质问搅得七荤八素的心,急需一个关于苏清雅的答案,一个能让他看清自己内心的“证据”。
机会来得有点狼狈。那天,镇上逢集,比往常热闹十倍。支援点派了医疗小队下来做义诊,地点就在集市尾巴上的一块空地上。林默本意是去买点山货,结果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莫名其妙就被挤到了义诊点的外围。
人山人海,他个子高,踮着脚,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一眼就锁定了那个身影。
是苏清雅。
她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洗得有些透光的白大褂,齐耳的短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绺,贴在额角。她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后,正低头为一个老阿公听诊。阳光穿过临时支起的塑料棚顶,斑驳地洒在她身上。她的神情是林默从未见过的专注和沉稳,眉头微蹙,眼神锐利地捕捉着听筒里传来的每一个细微声响,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眼前的病人。
老阿公似乎很紧张,手抖得厉害。苏清雅抬起头,对着老人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明朗、温暖,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没有一丝林默记忆中曾有的忧郁和小心翼翼。她轻轻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用林默勉强能听懂的、带着本地腔调的普通话柔声说着什么。老人紧绷的脸渐渐放松下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信任。
紧接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焦急地挤过来。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苏清雅立刻起身,动作麻利地检查孩子的喉咙、耳朵,一边快速询问着情况,一边示意旁边的护士准备药水。她的动作果断、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她也只是随意地用袖子蹭一下,目光始终牢牢锁定在病患身上。
林默远远地看着,像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像。周围嘈杂的人声、牲畜的叫声、讨价还价的喧闹,仿佛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简陋环境中发光的身影。
震撼。
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震撼席卷了他。
他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苏清雅。坚韧、自信、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力量美。她不再是需要他保护、需要他小心翼翼对待的前女友。她在这片艰苦的土地上扎根、生长,成为了一个强大而独立的个体。她身上那种全心奉献的光芒,耀眼得让他几乎无法直视。
就在这一刻,那个困扰他许久的、关于“感情归属”的答案,像山泉冲破岩缝般,无比清晰地涌现在心底。
他对她,还有感情吗?
有。
那是一种深深的敬佩,一种家人般的牵挂,一种看到故人脱胎换骨、活得精彩而由衷感到的欣慰和自豪。就像看到自己亲手栽下的小树苗,历经风雨,终于长成了能独自撑起一片绿荫的参天大树。
心底最后一丝关于过去的、暧昧不明的涟漪,彻底平息了,沉淀为一片澄澈的湖。
林默默默退出了人群,没有惊动任何人。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苏清雅正接过护士递来的注射器,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眼神专注如磐石。
他转身,大步离开喧嚣的集市,心里那份因苏清璇质问而产生的混乱痛苦,似乎被这远观的一幕稍稍熨平了一些。至少,关于苏清雅,他彻底明白了。剩下的那团更大的、关于苏清璇的乱麻……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牲畜气息的空气,感觉前路依旧迷茫,但脚下似乎踩实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