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五人拖着沾满黄泥和不知名污渍的靴子，停在斑驳的破败校门前。夏沟村那场恶战留下的疲惫如沉重的铅块挂在每个人身上。
“啧……总算出来了。”老卫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粗短的手指习惯性地在腰间那把从不离身的厚重砍刀柄上摩擦着，焦躁而沙哑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格外刺耳。他粗犷的脸上胡子拉碴，浓密的眉毛拧紧着，一双鹰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被高大铁门封死的入口和它后面那一片令人压抑的绿荫，最后视线狠狠剐过几处围墙明显的豁口，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这破地方，邪性得很。跟夏沟那帮啃骨头的家伙不一样，这鬼地方的安静……哼，他娘的瘆人骨头缝！”
空气中涌动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植物气息，甜腻、腐烂而又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生命力，强势地钻入鼻腔。目光越过残破的铁栅栏大门，能看到校内主道两旁疯长扭曲的灌木，虬结的枝干像无数伸向天空的鬼爪，将楼房的下半部死死地纠缠、包裹。一些粗壮的深褐色藤蔓如同贪婪的巨蟒，勒碎了楼房玻璃，从破碎的窗洞中肆意地钻进钻出，留下更深的黑暗口子。
薇薇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她那褪色得发白、被各类消毒剂浸泡得发硬的急救背包肩带，另一只手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细边眼镜。她视线避开那些幽深破碎的窗口，唇线抿得发白，小声吐露着不安：“植物……为什么只是这里？其它地方就算变异也没这么霸道……”作为队里的医生，她对环境异状的敏感度极高，眼前植物那种蛮横无理的生长姿态让她全身每一寸神经都绷紧了。背包侧面几个原本缝线牢固的备用医疗袋已经在无数次的紧急奔袭中被豁开了口子，露出里面塞得鼓鼓囊囊的止血绷带瓶瓶罐罐。
我的目光越过薇薇颤抖的肩头，投向校内深处。一栋爬满深绿色植被的白色教学楼顶楼，那座老旧的方形钟塔孤单地戳在阴沉的天幕背景里，像一块顽固的旧伤疤。塔顶边缘残破的灰色水泥层斑驳不堪，一片被撕得七零八落的纸张碎片卡在缝隙中，正随着风无力地晃动挣扎。
“好了，路总得走。”我挥挥手，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有力，驱散一点四周弥漫的不安。团队需要一个明确的目标方向。“检查补给，薇薇记录环境辐射残余指数，小乐准备分析植物样本……老卫，看看有没有安全通道……穿过去，必须穿过去。”这是返回据点的必经通道。
穿过被扭曲植物强行撑开、几乎只能容一人侧身挤过的围墙豁口，那浓得呛人的植物味道猛地撞进肺里，混杂着泥土深处的腐烂气息。脚下的水泥路早已被坚韧的根系和落下的腐叶彻底掩埋，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深不见底的烂泥沼泽上，发出黏腻的“噗嗤”声。
四周静得可怕，只剩下风穿过扭曲枝杈和建筑缝隙时发出的尖利呜咽，还有我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衣料刮擦植物的细微摩擦声。
然后，我们绕过了阻挡视线的最后一栋爬满藤蔓的附属楼，一片刺眼的亮黄色猛地扎进了我们的视野。
操场的另一端，一大片盛放得如火如荼、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向日葵！
它们排列得异常整齐，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几乎整个椭圆形操场。每一株花盘都巨大无比，朝着灰蒙蒙的天空方向，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金黄，花盘周围尖锐的锯齿状花瓣在沉闷的空气中纹丝不动。那些异化的粗壮茎秆呈现一种滑腻反光的油绿色泽，密集而细小的绒毛随着气流微微颤动。这片向日葵构成的死寂花田，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把这片废墟深处涂抹成一片扭曲生命的怪异舞台。
阳光似乎都被这片向日葵贪婪地吸走了。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身体僵在原地。不是因为花，而是因为花下那些“站”着的东西——人类。
它们僵硬地矗立在每一株向日葵的脚下，穿着早已破烂不堪、颜色浑浊难辨的运动服残骸。大部分是学生模样，僵直的身躯面朝着向日葵站立的方向。它们无声地伫立着，如同一片由残破人体组成的、巨大而沉默的活体根须丛林。
就在那一刻，操场角落里那根布满锈蚀的歪斜灯柱顶端，一个布满蛛网灰尘和铁锈残痕的灰黑色旧广播喇叭突然发出滋啦啦的电流声，短暂刺耳后，开始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平直得令人齿冷的机械女声播放：
“全体同学请注意，第三套中学生广播体操，青春的活力——现在开始。预备节，原地踏步——走！”
诡异的指令！
霎时间，操场上的死寂被一种惊悚的生命力打破！所有的“人”，所有的“丧尸”，像被拧上了共同的发条，所有向日葵根下僵硬的躯体瞬间产生了动作。
没有关节的摩擦声，没有喉咙的嗬嗬声，整齐得如同排练了亿万次。它们同时抬起枯瘦的、挂着破布条的手臂，同时弯曲膝盖，在原地……踏起步来！幅度统一，节奏准确得吓人！每一步落在地上，都轻得没有声音，只有破旧鞋底摩擦沙粒的微弱“沙沙”声，更反衬出这整齐动作背后的恐怖死寂。
老卫的脸瞬间扭曲，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手里的砍刀瞬间从背后换到了胸前，肌肉贲张。“操！这他娘的……”他硬生生把后半句粗口憋了回去，声音压得极低，像困兽的低吼。薇薇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眼镜片后面那双总是充满关切和冷静的眼睛里，此刻全是惊骇的碎裂光芒，身体因为强忍呕吐的欲望而剧烈颤抖。
我强迫自己移开看向那些“做操者”的目光，视线扫过整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向日葵阵列。突然间，我发现最靠近左侧边缘一排的几个向日葵“同学”有点不对劲。其中一个半弯着腰维持踏步姿势的中年男尸，裤管破碎处露出半截小腿。
那不是什么皮肤！一小截暗绿色的东西粘附在他的腿骨上！它随着“踏步”的动作微微起伏，尖端在昏沉光线下泛着潮湿阴险的反光，仿佛有黏腻的生命在蠕动。
“小乐！看那边！小腿！”我压低嗓音急促地指示。我们团队里负责生态样本分析的天才少年小乐立刻像被惊醒的幼豹一般警惕起来。他那张向来带着点天真的娃娃脸瞬间绷紧，浅褐色的瞳孔锐利地捕捉到那点细微的异常绿色反光。
他无声地点点头，动作轻捷如猫，身体压得极低，几乎是趴伏在操场边缘那过度疯长、几乎蔓延至脚踝的野草丛中。那双在野外训练中磨砺得异常灵巧的手近乎无声地探进了他背包侧面的专用工具袋，指尖准确滑过冰冷触感的探针刀柄。
“不是肢体变异……是外附！”小乐的声音紧绷得有些变形，如同拉满即将断裂的弓弦。他像壁虎般紧贴地面，小心避开那些整齐踏步的“学生脚”，缓慢但目标明确地向那个暴露的暗绿色东西靠近。近了，更近了……他额头渗出的冷汗沿着发际线滑落进脖颈的尘土里。视野里那截暗绿色东西也愈发清晰——藤蔓？树根？它死死地缠绕在那枯骨般的小腿骨上，像一件强行缝上去的恐怖生物铠甲，表面布满潮湿的霉斑。
那截缠绕在丧尸小腿上的暗绿色异物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被小乐灼热的呼吸惊醒了。小乐瞳孔骤缩，握刀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采集时机只在一线间！
就在小乐屏住呼吸，那特制的、锋锐得能轻易划开岩石样本的无菌探针刀尖距离那蠕动的绿色根部组织不到一寸——
操场边上，那个锈迹斑驳的喇叭里猛然炸开一声极度刺耳的长鸣！声音之尖锐凄厉，仿佛直接撕裂了所有听者的耳膜！
“嗡————！！！”
紧接着，一股庞大到令人瞬间窒息的“注视感”铺天盖地砸落！操场另一端的我们所有人，感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钳狠狠攥住！
所有原本齐刷刷做着整齐“原地踏步”动作的“学生”——上千具死气沉沉的躯体——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大鞭子同时抽打！僵硬的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脆响，所有空洞的眼窝、所有腐败或只余白骨的面孔，同时精准地转向小乐所在的位置！
绝对的同步！绝对的整齐！绝对的静默！没有嘶吼，没有咆哮，只有那片向日葵下骤然拧转的、死寂的头颅海洋！
下一秒，破败刺耳的机械广播女声炸响，每个字都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暴怒：
“破坏公物！破坏公物！该同学——记！大！过！！！”
“过”字的尾音被拉得扭曲变形，如同金属刮擦玻璃。最后一个音爆开的刹那——
哗啦！！
无数细长、油亮、如同毒蛇苏醒般的深绿色藤蔓骤然从每一具“学生”背后、被衣物包裹遮掩的根部破体而出！它们撕裂本就脆弱的布料，无视僵硬的肌肉组织，尖端锐利如同饱饮鲜血的长矛，裹挟着刺耳的裂帛声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滑黏液声，直取场中那个孤立无援的身影！尖锐的尖端在昏沉的光线下淬着剧毒的寒意！
目标只有一个：刚刚暴露位置的小乐！
那万千矛尖掀起的死亡之浪距离小乐的背心不足一米！
时间冻结！思维停滞！绝望感如同冰水瞬间浸透骨髓！
快想想办法！
“动起来！动啊！”我的大脑在咆哮，身体却僵硬如同沉入冰窟的顽石。看着小乐即将被撕碎，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洪流猛地炸开！不是愤怒，不是意志，更像是冥冥中某个庞大的轮盘毫无预兆地咔嚓转动到了某个点！
仿佛有一把无形的、狂暴的钥匙粗暴地捅进了我意识深处某个从未触碰过的锁孔。
力量！陌生的力量！狂暴、奔涌、带着撕裂一切的毁灭气息！它们在我的皮肤下游走，在指尖聚集跳跃、噼啪作响！一股焦糊味混合着身体被强电流灼烧的剧痛感猛地窜起！
我连呼喊都顾不上，身体被那股瞬间爆发的狂暴力量完全主宰。视野瞬间被耀眼刺目的蓝白色强光彻底吞没！
“啊——”嘶吼声完全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撕裂般冲出，并非愤怒咆哮，而是身体被那股恐怖力量撑裂的剧痛嘶鸣！
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纯白！视野中心爆开一团炽热的蓝白色光球，无数狂舞的炽亮线条——电弧！数不清的、如同活物般咆哮跳跃的电弧——以我为源头，猛地向整个葵花田方向炸开！
“滋啦——轰！！！”
那不是爆炸的巨响，更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道惨烈的伤口发出的碎裂声！
电弧如同巨大而凶狠的透明鞭索，毫无规律却狂暴绝伦地在巨大的操场上空肆意抽打！最先撞上的向日葵方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碾过！那些病态巨大的金黄花盘、粘腻油绿的茎秆，在千万伏高压电流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玩偶。
嗤啦！轰！滋啦——
密集的爆裂声接连炸响！大团金黄花瓣瞬间化为焦黑的齑粉飞溅！粗壮的茎干被拦腰炸断、撕裂、点燃！暗绿色的浆液在电流瞬间灼烧的高温下呲呲作响，蒸腾出墨绿色带着刺鼻焦糊味的腥臭烟雾！无数细小的藤蔓直接被汽化！
但电流无情，目标仅仅是那些植物吗？不！
电流构成的狰狞网络同时狠狠地抽打在下层密集列队的丧尸方阵上！
如同沸汤泼雪！
被正面击中的丧尸瞬间解体！破烂衣物炸飞燃烧，朽烂的肢体像干透的泥塑般碎裂崩散！未被直接击中的，强大的感应电流也足以引发身体内部猛烈燃烧，骨头里的磷粉被瞬间点燃，爆出一团团短暂凄冷的幽蓝鬼火！
焦臭！刺鼻的燃烧塑胶味！皮肉被强力烤焦的恶臭！混合着植物汁液蒸腾出的腥甜……各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如同有形的一拳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
那片死亡向日葵田仿佛被一只狂暴的雷霆巨手狠狠搓过揉碎！
狂暴的电光肆虐似乎只有几秒，但在感官中却漫长如一个世纪。
眼前刺目的白光终于像退潮般迅速黯淡下去。视野里残留着大片闪烁的蓝色光斑和灼烧的重影。
剧烈的耳鸣还在嗡嗡作响。
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
近三分之二的向日葵田被彻底犁平！地面一片焦黑狼藉，散落着无数烧焦蜷缩的植物残骸，袅袅升腾着缕缕黑烟和腐臭的蒸汽。原本站立着丧尸的位置，只剩下或躺倒烧焦的骨架，或站立扭曲的焦尸冒着青烟，像一座座怪异的烟囱。
几株边缘侥幸逃过一劫的向日葵，花瓣焦黑破碎，巨大扭曲的花盘沉重地低垂着，指向地面那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焦土。
混乱的灼热气流中，小乐僵硬地半跪在原地，眼睛瞪得巨大，脸上毫无血色，惊恐得像是灵魂都被刚才那灭世雷霆强行震出了躯壳。他的侧脸和裸露的脖颈上清晰地延伸出一道几厘米长的烧灼焦痕，皮肉翻卷焦黑，还冒着缕缕细微的白烟。
我身体深处那股撕裂一切的狂暴力量随着电弧的消失而骤然衰竭，取而代之的是浑身肌肉神经被强烈电流反复冲刷过后的剧痛和无力感，每一个细胞都在呻吟。刚才那仿佛毁天灭地的爆发像是抽干了身体最后一丝力气。我几乎站立不稳，视线带着残留的电光残影，猛地转向小乐之外的其他队友方向。
心脏瞬间停跳！
老卫！那壮硕如山的身影此时背对着向日葵田的方向，粗壮的脊背位置赫然炸开一片血肉模糊的焦黑！衣服被灼穿，边缘还带着暗红的火烬！他紧握的砍刀掉落在地面，巨大的身体向前踉跄半步，勉强依靠一条颤抖着跪下的腿才没直接栽倒。他紧咬着牙关，牙缝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倒抽气声，呼哧呼哧，每一下都牵扯着后背那一片撕裂性的剧痛，额头青筋暴跳，豆大的冷汗瞬间浸湿了胡子拉碴的下巴。
薇薇！她摔倒在离老卫不远的另一侧更深的草丛里，脸色像纸一样惨白，毫无血色。她努力挣扎着想支撑起身体，可一条腿似乎彻底失去了知觉，角度异常地弯曲着——可能是被强电流传导击中神经或者腿骨……。她用来扶眼镜的手剧烈地哆嗦着，另一只手条件反射地去摸索滚落在焦黑草丛边的急救背包，声音撕裂般带着哭腔：“老卫！你……你的背！小乐！……还有我的腿……” 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极度的不可置信，仿佛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几步之外惊魂未定的小乐。小乐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勉强回过一丝神，但剧烈的恐惧还深深刻在眼睛里。他下意识地抬手，颤抖的指尖拂过侧脸那道还在隐隐作痛的焦痕，沾上一丝烧焦的皮屑和干涸的血痕。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不成调的音节，最终只变成了两个干涩的字，像是被砂纸磨过：“老…卫…姐？”
“操…操他妈的……”老卫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剧痛让他无法顺畅地吸进空气，只能勉强侧过一丝脸看向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冲击，以及一丝……被队友力量无差别重创后的茫然和惊惧？“你……你那是什么……鬼东西……”
我僵在原地，感觉自己的血液好像被刚才一起爆发的高温彻底蒸干了，喉咙里干涩得如同吞咽了沙子，身体不受控制地打着寒颤。刚才那力量的随机、庞大、还有它带来的恐怖后果像巨大的冰块塞进了胸腔深处，冷得我连牙齿都在咯咯作响。我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引动雷电毁灭的幻痛和一丝没来得及完全散去的微光。
这时，一股微风拂过焦黑狼藉的操场。几片没被彻底烧毁的金黄色巨大向日葵花瓣边缘卷曲发黑，沉重地飘落下来，轻轻砸在烧焦的地面上。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机械合成声，带着强烈的信号干扰“滋啦……滋啦……”，突然再次从操场尽头那根歪斜的灯杆顶端——那个布满铁锈的喇叭里飘了出来。
声音不再高亢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空洞，带着程序化的死板，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电流杂音：
“……破坏……公物情节特别恶劣……予以……记……大过……”
“……处分……生效……立即……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