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的风,卷着粗粝的黄沙与枯黄的草屑,蛮横地灌进口鼻,让人呼吸都带着土腥味。
一支运粮队沿着深深浅浅的车辙印,在无垠的旷野中蜗行。
骡马喷着沉重的响鼻,汗湿的皮毛粘结着尘土。
车轮每一次从泥坑中挣扎而出,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王越单手握紧腰刀,骑乘一匹瘦骨嶙峋的河套马,目光不住地巡梭着四周枯黄的地平线,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身后是百十名勉强维持队形的军士,正是当初跟随他从孤山堡撤出的那批人。
见队伍人困马乏,王越催动坐骑来回跑动,扬声喊道:“全体停下!就地休息一刻钟!喝水,解手,抓紧时间!”
跑了没几圈,他便翻身下马,走到刘百户跟前,没好气地拍了拍马脖子抱怨道:“这牲口也忒不顶用了,才骑了多大一会儿,就喘得比拉车的骡子还厉害!”
刘百户嘿嘿干笑两声,宽慰道:“同知大人,就将就些吧。咱们眼下就是支运粮的队伍,能有的骑乘就不错了,哪还轮得上挑好马?”
受撤堡之事,王越也从京官变成了知府同知,嗯,就是云中府的同知。
而刘百户,则因罪责较轻且大战需用人,百户职衔前暂冠了一个“试”字。
能否去掉,全待此战过后都督府依功过论处。
总旗官马荣也骑着一匹劣马凑过来,咧着嘴道:“同知大人,咱原来的地方竟叫云中府,这名儿听着可真气派哩”
“就是……府衙里头就您和李知府两位大人,这这衙门咋升堂理事哩?”
王越闻言,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涩。
是啊,云中府,听名头倒是响亮,溯汉武之荣光,怀收复河套之壮志。
可现实呢?
他这位正五品同知,李秉那位正四品知府,手底下能直接使唤的,除了眼前这些军汉,再无一人。
那些当初从京师跟着出来巡查的属官,没一个愿意留下,都回京师交差去了。
“小马,就你话多!”刘百户(姑且还这般叫)瞪了马荣一眼,“看好粮车是正经营生!府衙如何运转,岂是你我该操心的?”
他转而看向王越,语气沉凝了些,“大人,眼下最紧要的,是确保这条粮道。”
王越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自嘲道:“无妨。虽说离了京师,但本官的品级是升上去了不是?咱这也不算亏。”
这次虽然是提了品级,但连刘百户都能看出来,这分明是被贬。
京官清贵,外官奔波,品级虽提,权柄与前景却是天差地别。
京官出京高三级,岂是胡说
刘百户只得呵呵赔笑两声:“那是自然,大人从六品跃升五品,李大人也成了四品的知府,皆是高升。”
李秉前日回京去了,除了交割兵部职方司的公务。
还得去吏部衙门好好奔走一番,讨要几个属官。
王越望向京城方向,心中默然叹息。
这“高升”的滋味,着实复杂难言。
李秉回京面对旧日同僚时,那份落差与尴尬,只怕远胜于他。
从手握实权、身处枢机的兵部郎官,到一切需白手起家的边地知府,其中冷暖,唯有自知。
马荣似乎仍未察觉气氛中的微妙,兀自嘟囔着:“总兵大人从镇虏卫、玉林卫那边凑了一万多人,也不知打没打起来……咱们那孤山堡,也不知还回不回得去哩。”
“必定要打回去的!”王越收回目光,语气斩钉截铁,“否则,我云中府的府衙,难道设在虚空中不成?”
刘百户点头补充道:“而且要快。地里的荞麦、糜子眼看就要熟了,那可是我的,绝不能白白便宜了鞑子。”
正说着,一骑斥候从远处奔回,带来前方暂无军情的消息。
王越稍稍松了口气,压下心头杂念,挥手下令:“继续前进!”
粮车再次吱呀作响,在苍茫的天地间,拉出一道漫长的线。
帮忙继续润色,粮队前进,遇到了一群溃兵,他们争论不休,但十分饥饿,最后甚至想打劫粮车。
粮队又艰难前行了两日,人马皆已疲惫不堪。
就在这时,前方斥候突然疾驰而回,声音急促:“大人!前方发现大量溃兵!约莫四百人,正朝这边涌来!”
刘百户脸色一凛,不等王越下令,立刻高声喝道:“停止前进!车队收缩,首尾相连,结成圆阵!护卫队戒备,刀出鞘,弩上弦!”
王越见状,心中一紧,连忙问道:“可是为防备鞑子?”
刘百户一边快速指挥军士布防,一边语速极快地解释:“不,大人,是防备溃兵。”
“您或许不知,这败军一旦溃散,失了建制,比土匪还难缠。他们虽同是大明子民,但饿红了眼,害起自己人来,有时比鞑子更凶狠!”
队伍刚刚仓促摆好防御阵型,那伙溃兵便已乱哄哄地涌到近前。
王越凝神望去,只见这些人队形涣散,衣甲破损不堪,许多人甚至丢盔弃甲,脸上写满了惊惶与麻木。
当他们看到运粮车上的麻袋时,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饿狼般的绿光,死死盯住了粮食。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百户抢上前几步,嘶哑着嗓子喊道:“喂!你们是哪个卫所的,运的可是粮草?快!快分些与兄弟们,俺们几天水米没打牙了,就要饿死了!”
王越立于阵前,沉声道:“本官乃云中府同知王越!此乃供给前线大军之军粮,一粒也不能少!尔等是何人部属?”
溃兵中一阵骚动,几个看似头目的人互相推搡着走上前来。
“云中府?”另一个矮壮百户疑惑地嘟囔了一句,随即道:“王大人!我们是云川卫第三千户所的!俺们千户大人战死了!鞑子冲散了队伍……就剩我们这些弟兄逃出来……”
那刀疤百户恶狠狠瞪向矮壮百户:“李百户!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右翼先顶不住溃逃,牵动了全线,千户大人怎么会陷入重围战死?!”
“放你娘的屁!”李百户顿时面红耳赤地反驳,“分明是你左翼先漏了风,让鞑子骑兵钻进来,才导致阵脚大乱!汪百户,倒打一耙的本事不小!”
几个百户竟当着王越和双方数百人的面互相指责、推诿罪责,显然这群溃兵已是群龙无首,谁也不服谁。
但吵着吵着,他们的注意力又不约而同地回到了粮车上。
刀疤脸汪百户转向王越,语气软了些,却带着威胁:“这位王大人,官话休提了。你看兄弟们这般模样,先匀一车粮食出来,让大伙填填肚子,救命之恩,日后必报!”
矮壮的李百户也帮腔道:“是啊,大人!弟兄们在前线也是拼过命、流过血的,如今落难至此,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吧?”
这两人一唱一和,溃兵们情绪再次被煽动起来。
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的附和声,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动。
“都闭嘴!”王越见状,心知不妙,运足中气一声暴喝,暂时压住了场面的骚动。
他能感觉到,这些溃兵的情绪已如即将溃堤的洪水,随时可能爆发。
他急忙侧身对刘百户低声道:“情况危急,能不能把我们自个儿备用的干粮、水囊先拿些出来,分给他们,暂缓一时之急?”
刘百户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立刻示意手下军士将运粮队自身携带的部分炒面、饼子和水囊取了出来,扔向溃兵。
这点食物如同石沉大海,瞬间被抢食一空。
然而,这点微不足道的施舍非但没能平息饥火,反而彻底勾起了溃兵们对粮食的疯狂渴望。
“王大人!就这么点东西,打发叫花子呢?”
“不如把这些粮食,都分给我们。”李百户猛地抽出半截腰刀,眼中凶光毕露:“否则,就别怪兄弟们自己动手拿了!”
“对!抢了粮食,不然都得饿死!”
“这鸟朝廷都不管我们死活了,还管什么军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