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但很轻，落在地上不再发出声音。阳光照在时间之泉的水面，波纹一圈圈荡开，映出三个人靠在一起的身影。陆九玄单膝跪地，一只手扶着司徒墨的肩膀，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沾着血。
叶蓁坐在雪里，双臂环抱着司徒墨的身体，没有松手。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贴在自己肩头，微弱却清晰。他的右手还勾着她的袖口，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那只手已经开始变透明了。
她低头看着，从指尖开始，像是被风吹散的雾气，颜色一点点淡下去。她伸手去握，掌心碰到的那一瞬还有温度，可越用力，就越像抓不住什么。
“别这样。”她说。
司徒墨没抬头，只是笑了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记得屋顶的饼。”
“我也记得。”她回他，“你偷厨房的肉干，被我撞见，硬说是供奉给月亮的。”
他肩膀抖了一下，笑出了声，可那笑声很快变成了喘息。他的手继续往上透明，越过指节，爬向手腕。袖子滑下来一点，露出小臂，皮肤下的血管也渐渐看不清了。
“下次见面……”他顿了顿，呼吸不稳，“我会用人类的方式爱你。”
叶蓁没说话，只是把他的手臂往怀里收了收。她不想听这种话，像是告别，又像是交代后事。她宁愿他骂她一句“烦死了”，也不想听他说这些。
可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不是要走。”他轻声说，“是留不下来了。”
阳光照在他脸上，那张总是带着懒散笑意的脸，此刻平静得不像话。他的眼睛还是睁开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一眨不眨。左耳的铜环闪了一下光，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时就戴着的东西。
“记得把我的小刀……埋在桃树下。”他说。
“哪一把？”她问，声音有点哑。
“最旧的那把。”他闭了闭眼，“你说它脏，我一直没扔。”
她点头，喉咙发紧。那把小刀还在她包袱最底下，刀柄裂了缝，刃口也钝了。她一直没还他，也没问为什么非得埋在那里。
“好。”她说，“我埋。”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满意了。那只透明的手慢慢从她袖口滑落，悬在半空，雪穿过手掌，落在地面，没有痕迹。
“你不恨我吗？”他忽然问。
“恨你什么？”
“骗你，利用你，差点杀了你。”他睁开眼，看着她，“在书院的时候，在阴火帮的时候，在雪原上那次……我明明可以停手，但我没有。”
“可你最后停了。”她说，“你回来了。”
他摇头：“我没有离开过。我只是……一直在等你能看见我。”
话音落下，他的身体突然轻轻震了一下。不是疼痛，也不是抽搐，而是一种缓慢的剥离感，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他体内被抽走。他的皮肤开始泛起微光，不是刺眼的那种，而是像晨雾里的水汽，一层层浮起来。
叶蓁察觉到了，立刻抬手按住他的肩膀：“你别说话，省点力气。”
“没用了。”他说，“这不是伤，也不是病。是我本来就不该存在的证明。”
陆九玄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没有动，也没有开口。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他只能看着，看着那个曾经与他生死相搏的人，一点一点从这个世界消失。
司徒墨的目光转向他，看了很久。
“你也不用背这个命了。”他说，“这一次，轮到我来断。”
陆九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风停了。
阳光照得更亮了些。
司徒墨抬起还能看见的那只手，掌心朝上。光点从指尖开始浮现，一颗颗升起来，像是被什么吸引着。他的手臂已经透明到肘部，衣服空荡荡地垂着。
“叶蓁。”他叫她名字。
她应了一声。
“抬头看看我。”
她照做了。
他的眼睛变了。金色的竖瞳在阳光下闪了一下，随即整个眼眶都被金光填满。那不是妖力暴走的征兆，而是一种回归，一种彻底的释放。
“别闭眼。”他说，“你要记住我现在的样子。”
她没动，也没退。她盯着他的脸，盯着那双正在化作光的眼睛，盯着他嘴角最后一丝笑意。
然后，他的身体碎了。
不是炸开，也不是倒下，而是像沙堆被风吹散那样，整个人变成无数细小的光点，从胸口开始向外扩散。那些光没有飞向天空，而是全部朝着一个方向涌去——她的眼睛。
她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双眼猛地一热，像是有滚烫的水流冲进瞳孔。她本能地想闭眼，可眼皮撑开了，睁得很大，金光从她眼角溢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
画面出现了。
不是一幅，是一层层叠在一起的影像，不断闪现。
她看见一片荒原，战火连天，司徒墨站在高处，手持断刀，背后九条狐尾全开，对面是身穿黑袍的司徒烈。那一战，他输了，心脏被挖出，可他还在笑。
她看见一座书院，夜里，屋顶上两个人并排躺着，一个少年把一块肉干塞进另一个嘴里，骂他“狗狐狸”，对方边嚼边笑，说“你喂的我都吃”。
她看见雪原深处，她举着剑，指向司徒墨的心口，他跪在地上，满脸是血，却笑着说“原来我一直在等你说不”。
她看见陆九玄挥剑，剑尖穿胸而过，司徒墨咳着血，回头看他，说“你也怕了”。
她看见自己一次次死去，一次次重生，每次醒来都忘了他是谁，可他每次都找到她，用不同的方式，说同一句话：“这次换我来找你。”
她看见桃树下，一个小男孩把一把小刀插进土里，对旁边的小女孩说：“等它开花那天，我就娶你。”
她看见自己站在时间之泉边，怀里抱着即将消散的人，而那个人说：“下次见面，我会用人类的方式爱你。”
光点还在涌入，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她的脑袋像要裂开，可她没有喊痛，也没有倒下。她只是坐着，睁着眼，任由那些记忆强行灌进她的意识里。
她的瞳孔完全变成了金色，不再是偶尔闪现的竖纹，而是整片燃烧的火焰。她的呼吸变得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过去千年万年的重量。
司徒墨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一次……我不再等你认出我了。”
最后一个光点汇入她的眼底。
他的身体彻底消失了。
雪地上只留下一件空荡荡的黑袍，静静躺在那里。阳光照在上面，没有影子。
叶蓁还维持着抱人的姿势，双臂环在半空，怀里什么都没有。她的头仰着，眼睛大睁，金光未散，瞳孔深处的画面仍在流转。
陆九玄慢慢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来看她。
“你还记得吗？”他问。
她没回答。
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像是在重复某个名字，又像是在念一句从未说出口的话。
远处，时间之泉的水面轻轻晃了一下，倒影中，三个身影依旧站在一起，可其中一人，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的睫毛颤了一下。
一滴水从眼角滑落，砸在雪地上，没有融化，而是凝成了一粒小小的晶体，像泪珠封存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