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只剩下煤油灯芯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老歪蜷缩在墙角,脸上混杂着泪痕和污渍,那双曾经满是老茧的手此刻正神经质地揪着破棉袄的线头。潘丽娟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背挺得笔直,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勃朗宁手枪。
沈前锋靠在堆着麻袋的货架旁,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他的目光落在老歪身上,又移向潘丽娟紧绷的侧脸。仓库外传来江水拍岸的声音,忽远忽近。
“都问清楚了。”潘丽娟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日本特高课三个月前就盯上了码头工人,他们找到了老歪在慈溪乡下的老娘和妹妹。”
老歪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们……他们说只要我报信,就给我娘看病,送我妹妹去读书……我、我没想害大伙,我真的……”
“你收了多少钱?”沈前锋突然问。
老歪愣住了,嘴唇哆嗦着没出声。
“第一次是三十块大洋。”潘丽娟替他说了,语气平静得像在报账,“后来每次消息五块到十块不等。最近一次,因为你提供了‘可能有大规模破坏行动’的线索,他们给了你五十块,还承诺事成之后送你去上海,给你开个小铺子。”
煤油灯的火苗晃动了一下。
沈前锋闭上眼睛。他想起穿越前在档案馆看过的资料——1938年的五十块大洋,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在乡下体面地生活两年。而三十块,就是一个码头工人不吃不喝大半年的工钱。
诱惑太大了。尤其是对老歪这种,白天扛大包,晚上睡通铺,一家老小等着他寄钱回去买米的人来说。
“他传递了多少消息?”沈前锋问。
潘丽娟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密密麻麻记着时间地点:“从二月到现在,十七次。包括工潮组织者的名单——虽然不全,但足够日本人盯上我们六个骨干。还有三次集会的时间地点,以及……”她顿了顿,“你上次通过我捐赠给工人互助会的那笔钱,他也报告了。日本人知道有个‘神秘金主’在背后支持工潮。”
沈前锋感到后颈一阵发凉。如果不是这次提前发现,等到爆破行动那晚,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松井会像捏死蚂蚁一样,把码头所有可疑人员清洗干净。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老歪开始磕头,额头撞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潘掌柜,沈先生,饶我这一次,我当牛做马,我……”
“老歪。”潘丽娟打断他,声音很轻,“你还记得老陈吗?去年冬天在二号仓被日本人打死的那个。”
磕头的声音停了。
“老陈是你同乡,你们一起从余姚来的。”潘丽娟继续说,每个字都像冰锥,“他死后,是你带着工友们去讨说法,被宪兵队的枪托砸断了两根肋骨。那时候你说,这笔账一定要算。”
老歪瘫在地上,肩膀开始剧烈颤抖。
“现在你来告诉我,”潘丽娟蹲下身,平视着他,“如果老陈知道,害死他的不只是日本人的枪托,还有同乡兄弟为了五十块大洋递出去的消息,他在地下会怎么想?”
仓库里死一般寂静。
沈前锋看着这一幕,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搅。他来自一个法治社会,哪怕是最凶恶的罪犯,也应该经过审判、量刑、执行程序。但这里是1938年的日占区,这里没有法庭,没有律师,只有你死我活的战争。
而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思考潘丽娟会怎么做——不是作为一个穿越者,而是作为一个身处其中的参与者。
【烽火系统任务更新】
【当前任务:协助清除内部威胁(进行中)】
【任务说明:叛徒的存在将导致整个码头行动网络暴露。根据历史数据推算,若不及时处理,72小时内将有超过三十名抗日人员被捕,其中半数以上会在审讯中死亡】
【任务奖励:储物空间扩容50立方米;解锁“基础反审讯心理知识”技能包】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沈前锋咬了咬牙。连系统都在告诉他,这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
“有没有可能……”他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哑了,“把他送走?送到后方去?或者关起来,等局势稳定了再……”
潘丽娟站起身,转向他。煤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那双总是冷静的眼睛此刻看起来深不见底。
“沈先生,”她说,“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说过的话吗?”
沈前锋当然记得。那个雨夜,在药铺后堂,她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说:“在这里,心软的人活不过三天。”
“送走他,需要至少两个人护送,穿越三道封锁线。关起来,需要有人看守,需要粮食和水,需要保证他不会逃跑或者被找到。”潘丽娟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道数学题,“我们现在有十七个绝对可靠的同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明天晚上,我们要去执行一个可能会死人的行动。沈先生,你告诉我,我应该抽谁去做这件事?”
沈前锋说不出话。
“而且,”潘丽娟看向老歪,“他知道得太多了。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至少五个联络点的位置,知道我们常用的暗号和撤离路线。就算他真心悔过,日本人抓到他呢?特高课的审讯室,没有人能撑过三天。”
老歪突然停止颤抖,抬起头。他的眼神空洞,像是已经接受了某个事实。
“潘掌柜,”他哑着嗓子说,“我老娘……她眼睛不好,去年就快瞎了。妹妹才十四岁……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潘丽娟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前锋以为时间静止了。
“慈溪的同志会照顾她们。”她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每个月会有人送钱和粮食,说是你在上海做工寄回来的。你妹妹到了年纪,会有人安排她进纺织厂,学门手艺。”
老歪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他跪直身体,朝着潘丽娟磕了三个头,又转向北方——那是慈溪的方向,也磕了三个。
“谢谢。”他说,“下辈子……我当个好人。”
潘丽娟从腰间抽出了手枪。动作很慢,像是那把勃朗宁有千斤重。
沈前锋下意识上前一步。
“沈先生,”潘丽娟没有回头,“请你出去。”
“丽娟……”
“出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尖锐,“这是我们的纪律!我们的方式!你不属于这里,你不必看这个!”
沈前锋站在原地。他看着潘丽娟握着枪的手——那只手在微微发抖,虽然她极力控制,但食指关节已经泛白。
他突然明白了。这不是冷血的处决,这是一场祭奠。潘丽娟不是在杀人,她是在亲手斩断自己的一部分柔软,是在用这个人的血,给所有可能动摇的人立一块碑。
也包括她自己。
“我留下来。”沈前锋说,声音平静下来,“我不是局外人。”
潘丽娟的肩膀颤了一下。
老歪抹了把脸,居然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沈先生……您是好人。那些药,救了好几个工友的娃……下辈子,我给您当伙计,不要工钱。”
沈前锋觉得眼眶发热。他转过头,看向仓库墙面上的一道裂缝。裂缝里长出了几根枯草,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摆。
枪栓拉动的声音。
很轻,但在寂静中清晰得刺耳。
“老歪,大名周福生,浙江余姚人,民国元年生。”潘丽娟的声音响起来,不再是刚才的颤抖,而是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平稳,“参加码头工人互助会两年零四个月,曾三次参与罢工,两次掩护同志撤离。于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因被日寇胁迫利诱,泄露组织情报,经查证属实。按组织纪律,判处……”
她停住了。
沈前锋听见她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判处清除。”
砰。
枪声在封闭的仓库里闷响,像是有人用力捶了一下麻袋。没有回声,声音被堆积的货物吸收了大部分。
沈前锋没有回头。他盯着墙缝里的枯草,发现其中一根的顶端还留着一点点绿色——春天还没完全放弃这个地方。
身后传来身体倒地的声音,很沉。
然后是手枪放在木箱上的轻响。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江水的声音又清晰起来,还夹杂着远处轮船的汽笛,嘶哑绵长。
“我需要十分钟。”潘丽娟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过于冷静,“然后我们处理现场。陈默在外面准备了石灰和油布。”
沈前锋终于转过身。
老歪侧躺在水泥地上,眼睛闭着,表情意外地平静。血从太阳穴的小孔里渗出来,不多,在灰扑扑的地面上晕开一小滩暗红。
潘丽娟背对着他,面朝仓库唯一的一扇小窗。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没有月亮,只有码头的探照灯偶尔扫过天际时投来的惨白光斑。
她的肩膀在抖。
沈前锋走过去,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放在她肩上。
潘丽娟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但没有躲开。
“我第一次……执行纪律,是两年前。”她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醒什么,“一个交通员,他被捕后叛变了,供出了两个联络点。我们去清理门户时,他跪下来求我,说他老婆刚生了孩子……我开了三枪才打中要害,因为手抖得厉害。”
沈前锋的手掌能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
“后来我练枪,每天练,练到手抬不起来。”潘丽娟继续说,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师父说,你要记住,你扣下扳机,不是在杀人,是在救更多人。那些因为他而可能死去的同志,那些可能被破坏的网络……你要算这笔账。”
“算清楚了吗?”沈前锋问。
潘丽娟沉默了很久。
“算不清楚。”她最终说,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疲惫,“永远算不清楚。你只能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然后第二天继续工作,继续组织,继续准备下一个可能会死人的行动。”
她转过身。脸上没有泪痕,眼睛干涩得发红。
“沈前锋,”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你那些神奇的东西,你那些我不知道的秘密……它们能改变这个吗?能让我们不用在深夜里,在这个破仓库里,对着自己的同志开枪吗?”
沈前锋喉咙发紧。他想说能,总有一天能。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就算有朝一日抗战胜利,就算新中国建立,阳光之下依然会有阴影,人性的挣扎永远不会停止。
“我只能保证,”他听见自己说,“让这一天早点到来。让需要做这种选择的人,少一些。”
潘丽娟看着他,眼神复杂。那里面有审视,有怀疑,有挣扎,还有一丝极深的、几乎被掩埋的期待。
“十分钟到了。”她最后说,推开他的手,走向老歪的尸体,“叫陈默进来吧。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沈前锋看着她的背影。那个瘦削的、挺拔的、此刻却显得格外脆弱的背影。他突然意识到,这场战争最残酷的地方,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它逼迫每个参与者,都必须亲手一点一点杀死自己心中的某些部分。
而活下来的人,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仓库门被轻轻推开,陈默探进头,手里拎着一个麻袋。他看到地上的情形,脸色白了白,但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走进来,开始从麻袋里掏出石灰和油布。
三个人沉默地工作。没有人说话,只有油布展开的窸窣声,石灰撒落的沙沙声。
沈前锋抬起老歪的脚,协助把他裹进油布。尸体还有余温,隔着布料传递到手上,让他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但他稳稳地握着,没有松开。
【任务:协助清除内部威胁,已完成】
【奖励发放:储物空间扩容50立方米,当前总容量1250立方米】
【新技能解锁:“基础反审讯心理知识”已载入】
系统的提示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沈前锋没有任何获得奖励的喜悦。那些知识瞬间涌入脑海——如何应对疲劳审讯,如何识别诱导性提问,如何在极限压力下保持思维框架——每一条,都像是对眼前场景的冰冷注释。
“码头东边,第三号废弃趸船下面。”陈默低声说,打破了沉默,“水很深,下面有旧锚链和沉船碎片。绑上石头,三天之内不会浮上来。等风声过了,再通知慈溪的同志,想办法迁回老家安葬。”
潘丽娟点了点头。
他们抬起包裹好的尸体,从仓库后门出去。夜色浓重,江风带着腥味扑面而来。码头的探照灯有规律地扫过江面,他们必须在灯光扫过的间隙移动。
沈前锋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仓库。
煤油灯还亮着,在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圈。那摊血迹已经用石灰盖住了,现在看上去只是一片不规则的白斑。
像这个时代无数无声消失的人一样,连存在的痕迹都会被迅速抹去。
他转过头,跟上前面两人的步伐,融入深沉的夜色。
江面上,一艘日本巡逻艇缓缓驶过,探照灯的光柱切开黑暗,又在更远处被吞没。光与暗的交界处,江水沉默地流淌,带走了一切声响,一切痕迹,一切在这个夜晚被做出的、沉重如山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