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绒布,缓缓覆盖下来,将白日的喧嚣、污浊与杀机一并吞噬。城区的灯火在远处吝啬地亮着几点,更反衬出这靠近江岸区域的荒凉与死寂。风从宽阔的江面上吹来,带着丰沛的水汽和刺骨的寒意,摇动着大片枯黄的芦苇,发出持续不断的、潮水般的沙沙声。
沈前锋伏在芦苇丛边缘湿润的泥地上,身体尽可能放低,与地面几乎融为一体。他最后一遍检查着随身装备。那把跟随他许久的折叠弩,机括擦得干净,弩箭在皮袋里排列整齐;腰间的武装带上,挂着几枚烟雾弹和破片手雷,沉甸甸的,带来一种冰冷的安全感。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旁边那套叠放整齐的、橡胶材质略显怪异的潜水装备上。这是他从那个秘密“仓库”里能拿出的、最适合当前水下作业的东西,尽管它在这个时代显得如此突兀。指尖拂过冰凉的橡胶表面,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时代工业品的气息钻入鼻腔,让他有瞬间的恍惚,但随即被江风的凛冽吹散。
他微微偏头,看向左侧。
潘丽娟半蹲在那里,身影在摇曳的芦苇阴影里显得愈发清瘦。她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衣裤,像是码头常见的女工,长发紧紧盘在脑后,用一块同色的布帕包住。夜风吹拂着她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她抬手轻轻拢到耳后,露出在黑暗中依旧显得清晰的脸部轮廓,以及那双映着远处江面微光的眼睛。她的伤还没好利索,动作间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但她的眼神专注而锐利,正透过芦苇的缝隙,死死盯住前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码头区域。她的存在,像一根定海神针,让这次充满未知风险的行动,多了几分沉甸甸的依托。
右侧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
阿祥像一只灵巧的狸猫,从更深的芦苇丛中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滑到沈前锋另一边趴下。他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稚气,但那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充满了兴奋与警惕。他压低声音,气息有些急促,显然是刚完成一圈侦察回来。
“沈大哥,潘姐,”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湮灭在风摇芦苇的声响里,“东边那个岗哨,俩鬼子,没挪窝,抱着枪在打瞌睡。西边巡逻队刚过去一拨,四个人,间隔大概……一炷香多点儿。”他用手比划着时间,语气肯定。
沈前锋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拍了拍阿祥略显单薄的肩膀。这少年对这片江岸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他的情报至关重要。阿祥感受到鼓励,眼睛更亮了些,紧紧攥住了怀里那把他自己打磨的小攮子。
潘丽娟收回目光,看向沈前锋,声音同样低沉:“工人老陈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我们这边得手,弄出足够大的动静,他们就在三号仓库那边放火,制造混乱。”她顿了顿,补充道,“老周的人也散在周围,万一……万一我们撤退不顺利,他们会设法接应。”
她的语气平静,但沈前锋能听出那平静下蕴含的担忧。这次行动,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次。目标明确——找到并确认那个隐藏在水下的潜艇坞站,如果可能,获取其结构信息。但这意味着要深入日军戒备最森严的核心区域,潜入冰冷黑暗的江底。不确定性太大,危险系数太高。
沈前锋“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江对岸。
那里,就是此次行动的目标区域。庞大的吊机轮廓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密密麻麻的仓库屋顶连绵成一片模糊的阴影。几盏探照灯安装在码头的高处,巨大的光柱像几条惨白的手臂,不知疲倦地在江面、岸滩、以及堆叠如山的货堆上来回扫动。光柱掠过水面,映出粼粼波光,掠过岸边的障碍物,拉长出扭曲诡异的影子。每一次扫过沈前锋他们潜伏的这片芦苇荡边缘,那强烈的光芒都让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那光具有实质的重量,能将人从藏身之处硬生生地挤压出来。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除了风声、水声,便是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搏动的声音。汗水从额角渗出,被冷风一吹,带来冰凉的触感。沈前锋能感觉到身边阿祥微微急促的呼吸,也能感觉到潘丽娟那份沉静的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仿佛过得极慢,又仿佛极快。
终于,当那几道探照灯光柱又一次同步转向码头内侧进行交叉巡视,在江岸边缘留下一个短暂的、相对昏暗的盲区时——
潘丽娟猛地转过头,看向沈前锋,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
沈前锋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胸腔里因为那套潜水装备和即将到来的水下冒险而微微发紧。他朝潘丽娟和阿祥做了一个“前进”的手势。
三个人,如同三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又如同终于汇入江河的溪流,从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地滑出,利用地面上零散的货箱、废弃的船板等杂物作为掩护,向着那片灯光交织、杀机四伏的码头区域,快速而谨慎地渗透过去。
正对着他们潜行方向的高处,一道格外粗大的探照灯光柱,刚刚结束了对内侧的巡视,带着一种机械的、冷漠的精准,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再次朝着江岸这边扫了回来。那炽白的光斑,一点一点,逼近他们刚刚离开的芦苇丛,也逼近他们此刻正在穿越的那片开阔地。
光柱的边缘,已经堪堪触及到沈前锋前方不远处,一个半埋在上里的破旧铁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