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里的空气,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霉味和草药的苦涩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潘丽娟的高烧在沈前锋那些来历不明、却异常高效的药物作用下,终于在凌晨时分退了下去,此刻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呼吸虽然仍旧微弱,但总算平稳了许多,不再被梦魇纠缠般剧烈喘息或呓语。
老周蹲在墙角,就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一言不发地擦拭着一把老旧却保养得极好的毛瑟手枪。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每一个部件都拆开,用沾了枪油的绒布细细地擦过,再咔哒一声组装回去。那有节奏的、金属摩擦的轻微声响,成了这压抑空间里唯一的韵律。他的眉头紧锁着,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像刀刻一般,目光偶尔会从手里的枪械上抬起,极快地、不易察觉地扫过靠在对面墙边闭目养神的沈前锋。
这个年轻人,太神秘了。那些药瓶,材质古怪,标签上的字句更是闻所未闻,效果却好得惊人。还有他救出小潘时展现出的那些手段……老周在这条战线上斗争了大半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从未见过沈前锋这样的。他像是一团迷雾,带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和能力,突兀地闯了进来,目的不明,却又实实在在地在帮助她们,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信任他吗?老周在心里问自己。至少目前,他的行动是站在抗日这一边的。但这份信任能持续多久?他心底那深不见底的秘密,究竟是福是祸?
沈前锋能感觉到老周那审视的目光,但他没有睁眼。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阵阵侵袭着他的四肢百骸,从看守所突围、江中潜泳、再到一夜不眠不休地照顾潘丽娟,铁打的人也快撑不住了。可他的大脑却异常清醒,像一根绷紧的弦。潘丽娟昏迷中断续吐露的“名单…码头…有鬼…”几个字,像几根冰冷的针,不断刺戳着他的神经。内部有鬼?是针对老周这条线的,还是更上层?这消息一旦属实,其破坏力不亚于日军的一个联队。
阿祥蜷在靠近门口的一个草垫子上,已经睡着了,瘦小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这小子机灵得不像话,摆脱跟踪,找到这里,带来的关于“三江会”的消息,又给本就复杂的局面添上了一笔。帮派…他们在这滩浑水里,扮演着什么角色?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特定节奏的叩击声,从门外传来。笃,笃笃,笃。
老周擦拭的动作瞬间停下,眼神锐利地投向门口。沈前锋也猛地睁开了眼睛,身体微微前倾,处于一种随时可以暴起或隐匿的戒备状态。连熟睡中的阿祥都像是被什么惊醒,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眼神里还带着睡意,手却已经摸向了腰间别着的一把磨尖了的铁钎。
老周无声地移动到门后,侧耳倾听片刻,然后同样以特定的节奏,在门内回应了几下。
门外安静了。片刻后,门底下的缝隙里,悄无声息地塞进来一个扁平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老周没有立刻去捡,而是又等了一会儿,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迅速弯腰将油纸包拾起,回到窗边,借着更亮一些的光线,仔细检查。油纸包很普通,上面没有任何标记。他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是一份折叠起来的文件,以及一个更小的、密封着的信笺。
文件是日文的,夹杂着不少中文汉字,大致能看懂是关于甬江码头区域扩建规划的初步设计说明,附带着几张简略的图纸。沈前锋凑过去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确实如老周所判断,属于非核心范畴,多是些土方量、材料预估、工期安排之类的官样文章,真正关键的技术细节和布防情况只字未提。
“是码头的扩建计划,”老周将文件递给沈前锋,眉头皱得更紧了,“东西不算紧要,军统那边弄到这种程度的情报,不算难事。黄英这是什么意思?”
沈前锋接过文件,手指在那些粗糙的图纸上划过,目光却落在了那份单独的信笺上。那信笺用的是上好的洋纸,封口处用红色的火漆封着,印着一个模糊的、看不出具体形态的徽记。
他拿起信笺,掂了掂,很轻。指尖微微用力,碾碎了那团火漆,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展开,上面是几行清秀却带着一股锋锐之气的字迹,是用钢笔写就的中文:
“沈先生台鉴:前承援手,清理门户,铭感五内。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唯盼窥得日人动向之一斑。另,据查,日方此番码头扩建之项目经理,非其本国人士,乃沪上知名侨商,‘文昌记’东主,宋文昌是也。此人背景复杂,望君慎之。知名不具。”
信的内容很短,但最后那个名字,却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入了沈前锋的脑海。
宋文昌!
怎么会是他?!
这个名字,沈前锋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在穿越之前,他在查阅这个时期的相关史料时,就曾多次看到过这个名字。宋文昌,东南沿海一带声名赫赫的侨商领袖,早年南洋起家,积累巨富,抗战爆发后,多次通过各种渠道向国内捐款捐物,数额巨大,公开支持抗战,被誉为“爱国商人”。他的照片甚至上过不少报纸,是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坚毅的中年人形象。
这样一个旗帜鲜明的人物,怎么会……怎么会去担任日军重点军事工程的项目经理?!
这简直荒谬!如同晴天霹雳!
沈前锋捏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脑海中关于宋文昌的爱国事迹与“日军项目经理”这个身份产生了剧烈的、无法调和的冲突。是重名?不可能!“文昌记”东主,沪上知名侨商,这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指向性太明确了,绝不会错。
那么,是黄英的情报有误?她故意放烟幕弹?可这对她,对军统有什么好处?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并无意义。
还是说……这个宋文昌,根本就不是史料记载的那样,或者说,他隐藏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一个所谓的“爱国商人”,实则早已暗中投靠了日本人?
无数的疑问和推测如同沸腾的开水,在他脑中翻滚。如果宋文昌真的投敌,其造成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他不仅拥有庞大的财力和人脉,更可怕的是,他之前凭借“爱国”身份所积累的声望和信任,将会成为刺向抗日力量最毒的一把匕首,不知道有多少秘密渠道、多少爱国人士会因此暴露。
老周察觉到了沈前锋骤然变化的脸色,沉声问道:“怎么了?信上说什么?”
沈前锋缓缓将信纸递了过去,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黄英说,日军码头扩建的项目经理,是宋文昌。”
“哪个宋文昌?”老周一时没反应过来,接过信纸,目光扫过那几行字。当“宋文昌”三个字映入眼帘时,他的反应比沈前锋更加剧烈,拿着信纸的手猛地一抖,差点把纸掉在地上。他霍然抬头,看向沈前锋,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不可能!”老周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立刻意识到失态,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种压抑的低吼,“绝不可能!老宋他……他去年还通过秘密渠道,给我们送来过一批奎宁和医疗器械!他怎么会……怎么会去给鬼子办事?!”
老周的反应印证了沈前锋的判断。这个宋文昌,不仅公开爱国,私下里也确实在支持着包括我党在内的抗日力量。这样一个双重身份的“自己人”,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敌人的项目经理?
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是天大的隐情,还是一个处心积虑的巨大阴谋?
安全屋内刚刚因为潘丽娟病情稳定而略有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而且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但投入屋内的光线,却仿佛带着冰冷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宋文昌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了滔天的波澜,也将一个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迷局,推到了他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