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近乎凝滞的、混合着霉变与尘土的空气,包裹着沈前锋的每一次呼吸。通风管道内部的空间比他预想的还要狭窄,手肘和膝盖在粗糙的金属内壁上反复摩擦,火辣辣的疼,每一次向前匍匐,都伴随着衣物与金属摩擦的轻微“沙沙”声,在这死寂的黑暗中,这声音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他的耳膜和神经。
他只能依靠手臂和腰腹的力量,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像一只在巢穴中艰难穿行的工蚁。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带来一阵涩痛,他只能用力眨眨眼,凭借前方格栅处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一丝光晕,以及脑海中牢牢记下的管道走向图,来判断方位和距离。
十五米。
老周给出的信息是,从入口格栅算起,向东爬行约十五米,第四个通风口下方,就是关押重要政治犯的东区七号牢房。
每一米都显得格外漫长。身体的疲惫尚在其次,精神的高度紧绷才是最大的消耗。他必须分出一部分精力,时刻倾听着管道下方的动静——牢房里犯人的呓语、咳嗽,巡逻队皮靴踏过水泥地面的回响,任何一点异常的声音,都可能意味着暴露。
终于,在感觉肺部因为缺氧而隐隐作痛时,他摸到了第四个通风口冰冷的格栅边缘。
就是这里了。
他停下来,调整着有些紊乱的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格栅上,屏息凝神,向下倾听。
一片寂静。
不同于之前路过几个牢房时能听到的沉重呼吸或压抑的呜咽,下方安静得有些反常。只有一种空洞的、属于深夜监狱的死寂。
难道情报真的有误?潘丽娟不在这里?那个错误的五号牢房已经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如果这里再落空……
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攫住了他。他轻轻吸了口气,压下这股情绪,动作极其缓慢地将眼睛凑近格栅的缝隙。
视野受限,只能看到下方牢房的一角。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深色砖块的水泥墙壁,地面铺着的、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稻草,以及……墙角处,一片蜷缩着的、深灰色的衣角。
那衣角的颜色,与老周描述的,潘丽娟被捕时所穿衣物颜色吻合。
沈前锋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稳住心神,从空间里取出了那支小巧的、包裹着绒布的手电筒。这是他在准备阶段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式——用特定的光信号确认。
他回忆着老周告知的联络方式,那是只有潘丽娟和他才知道的、源于一次偶然谈话时设定的紧急暗号。他用手指遮挡住大部分光线,只留下一道细小的光柱,对着下方那片衣角的方向,短促地亮了三次,停顿,再两次,再停顿,最后一次长亮。
光信号在昏暗的牢房里一闪而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做完这一切,沈前锋立刻关闭手电,将整个人缩回管道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等待着回应,或者……更坏的结果。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下方的牢房依旧死寂。
就在沈前锋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地方,或者潘丽娟的状态已经无法做出回应时——
“嗒…嗒嗒…”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虚弱感,却又异常清晰的敲击声,从下方传来。
是用指节叩击墙壁的声音。
沈前锋立刻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
“嗒…嗒…嗒嗒嗒…”
节奏分明,带着一种熟悉的韵律。没错!是约定的回应信号!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流瞬间冲遍沈前锋的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疲惫、紧张、以及在污水中潜行带来的生理不适,在这一刻仿佛都被冲散了不少。她在这里!她还活着!而且保持着清醒的意识!
他不再犹豫,立刻行动起来。首要任务是打开这个格栅。
他再次凑近,仔细观察。格栅是生铁铸造,焊死在通风管道口的内沿,结构坚固,但锈蚀严重。直接用暴力破坏,声响太大。他伸出带着战术手套的手指,仔细摸索着格栅与管道连接处的每一个焊点,感受着锈迹的厚度和金属的强度。
同时,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最佳的打开方式。空间里工具齐全,但需要选择最安静、最有效的一种。小型液压剪?力量足够,但闭合时可能仍有金属摩擦声。微型切割砂轮?速度快,但火花和噪音都无法控制。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几根特制的、前端带有特殊合金撬头的撬棍上。结合小锤进行精准破拆,或许是噪音最小的方案。
确定了方案,他立刻从空间中取出了选定的工具。撬棍和小锤的柄部都包裹着厚厚的吸音材料。他调整了一下在管道中的姿势,让自己能用上力,又尽量不发出声响。
首先,他将撬棍尖端小心翼翼塞入一个锈蚀最严重的焊点缝隙中,然后用小锤,力道均匀地、极有耐心地轻轻敲击撬棍的尾部。
“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在狭窄的管道内回荡,沈前锋的心也随之悬起。他敲几下,就停下来,倾听下方的动静。
牢房里依旧安静,只有那微弱的、代表着生命存在的呼吸声。
他继续作业。汗水顺着鼻尖滴落,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别扭的姿势而开始酸麻。第一个焊点在持续而精准的敲击下,终于发出了“咔”一声细微的脆响,断裂开来。
他稍稍松了口气,挪动位置,开始对付第二个焊点。
就在这时,下方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气音的呼唤,微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
“……上面?”
是潘丽娟的声音!虽然沙哑、干涩,失去了往日的清冷,但沈前锋绝不会听错。
他动作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无法大声回应,只能停下敲击,用撬棍的尾部,在管道内壁上,同样极轻地、有节奏地敲击了两下。
“嗒、嗒。”
这是约定的确认信号——是我。
下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那气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极力压抑的震颤。
“……你怎么……来了?”
沈前锋没有再用敲击回应。此刻任何多余的交流都是危险的。他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小锤敲击撬棍的节奏稍微快了一丝,但力道依旧控制得极好。
“咚…咚…咔!”
第二个焊点断裂。
只剩下最后一个焊点。胜利在望。
他深吸一口气,集中全部精神,对付这最后的障碍。工具再次精准地嵌入锈蚀的缝隙。
……
牢房下方。
潘丽娟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勉力支撑着虚软的身体,仰着头,死死地盯着头顶上方那片更深的黑暗。
通风口。
刚才那短暂的光信号,以及随后传来的、极有规律的轻微敲击声,如同在她近乎绝望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怎么会是他?
这怎么可能?
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日本宪兵队看守最严密的监狱深处!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又是怎么……爬到那上面去的?
无数个疑问在她脑中炸开,但长期的潜伏训练让她死死压住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手指,敲出了回应的暗号。
而当上方传来那两声熟悉的、确认身份的敲击时,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了她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
是他。真的是他。
那个身份成谜,手段诡奇,让她一次次怀疑,却又一次次在危急关头出现的“南洋商人”沈前锋。
他来了。
在她身陷囹圄,受尽拷打,几乎已经放弃对外界援救的希望,只等着最后时刻慷慨赴死的时候,他来了。以这样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出现在了这绝境的上方。
紧接着,那持续不断的、轻微而规律的“咚咚”声,如同凿子,一下下敲击在她的心上。她知道,他正在试图打开那道格栅。
每一次敲击,都让她心头一紧,既期盼着它快点结束,又害怕这声音会引来巡逻的守卫。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着牢房外的走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神经紧绷。
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在她胸中翻涌。是绝处逢生的希望,是不敢置信的震惊,是深深的担忧,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悸动。他为什么要冒如此巨大的风险来救她?仅仅是因为那个“互不信任的临时同盟”吗?
她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头顶上方的敲击声,是她此刻唯一的指望,是这片死亡牢狱中,唯一的光。
她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更靠近通风口的下方,同时积攒着所剩无几的力气。镣铐摩擦着脚踝,带来一阵刺骨的疼痛,但她毫不在意。目光死死锁住那片黑暗,等待着格栅开启的时刻。
“咚…咚…”
敲击声还在继续,沉稳而坚定。
突然!
那规律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潘丽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被发现了?还是……
就在她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上方传来了一声比之前更轻微,但异常清晰的“咔哒”声,像是某种卡扣被精准地撬开。
紧接着,是金属与金属之间极其细微的摩擦声。
她看到,头顶那片长方形的黑暗,边缘似乎松动了一下,然后,被缓缓地、向管道内部挪开了一道缝隙。
更多的、属于管道内部那种污浊但自由的气息,混杂着一丝熟悉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味道,涌入了这间充斥着血腥和绝望的牢房。
一个模糊的、带着战术头盔轮廓的头部,从那道缝隙中探出,向下望来。
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锐利的目光,瞬间就捕捉到了蜷缩在墙角的她。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
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弥漫的恶臭中,在近在咫尺的危险包围下,两人的目光穿越了这短短的距离,猛地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