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臭像一堵有形的墙,蛮横地塞满了整个空间,浓郁得几乎化不开。那是粪便、污水、腐烂物和霉烂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属于监狱最底层特有的味道,足以让任何未经训练的人瞬间呕吐或晕厥。
沈前锋半蹲在冰冷黏腻的台阶上,身体紧贴着湿漉漉的砖墙,将自己尽可能隐藏在入口处那片有限的阴影里。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反复丈量着前方三步之外,那扇将他与目标隔绝开的障碍物。
一道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
栅栏由儿臂粗的实心铁条焊接而成,网格狭窄,连孩童都无法钻过。连接门框与门扇的,是一把硕大的“黄铜将军”锁,锁身布满污垢,但结构依然显得坚实无比,在从通道上方缝隙透下的微弱光线里,泛着冰冷顽固的光泽。这就是看守所地下粪池清理口的最后一道防线,设计初衷或许只是为了防君子不防小人,但在这物资匮乏、技术落后的年代,它足以挡住绝大多数不怀好意的窥探。
阿祥制造的混乱声响,隔着重重阻隔,传到此处已变得沉闷而模糊,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雷鸣。但这短暂的混乱是宝贵的,它吸引了大部分守卫的注意力,为这最肮脏的角落争取到了难得的、近乎真空的宁静。沈前锋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以及污水在身后管道里缓慢流淌的粘稠声响。
时间有限。混乱平息之前,是他唯一的窗口。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不是用鼻子,而是让空气缓慢地通过微张的嘴流入喉咙,尽力规避着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对感官的强烈冲击。随即,他屏住了呼吸。
意识沉入脑海,那片被命名为“烽火支援系统”的奇异空间随之展开。十立方米的空间,在经历了之前一系列的消耗后,显得不再那么空旷。存放现代武器的区域他暂时不敢动用,烟雾弹、弩箭也消耗了一些。他的意念快速掠过那些码放整齐的物资,最终停留在工具区。
没有选择暴力破拆的液压剪或撬棍,那些东西动静太大。他的目光锁定在一个巴掌大的、略显陈旧的皮质工具套上。这是他穿越前,作为一名军事和生存爱好者,闲暇时琢磨古锁结构的一套基础工具,里面包含了几根不同形状的钢制钩针、一个带有细微凹凸的扭矩扳手,以及两片极薄的特制钢片。东西不新,但保养得极好,每一根都凝聚着精密的工业制造技术。
意念一动,工具套出现在他手中,皮质表面带着一丝空间里特有的恒温感。
解开搭扣,取出扭矩扳手和一根最常用的单钩针。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因恶臭和环境而有些翻腾的胃部稍稍安定下来。技巧,此刻远比力量更重要。
他向前挪了半步,身体几乎与铁门平行,侧着头,将耳朵尽可能贴近那冰冷的锁眼。同时,戴着薄橡胶指套的右手,小心翼翼地将扭矩扳手前端探入锁孔底部,感受着内部结构的轮廓,然后施加了一个极其轻微、稳定的旋转压力。
左手持着的单钩针,则如同外科医生的探针,顺着扳手留下的缝隙,轻柔地滑入锁芯。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左手的指尖和右耳上。
视觉在此刻几乎失效,触觉和听觉主宰了一切。
钩针尖端在锁芯内里缓慢地探索、拨动。里面布满污垢和氧化层,阻碍着感知。他需要先“阅读”这把锁的结构,感知每一个弹子的位置、长度和弹簧的力度。这是一门古老的手艺,考验的是耐心、细腻以及对细微反馈的捕捉能力。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掩盖的触感通过金属杆传递到指尖。第一个弹子被推到了正确的位置。
他维持着右手扭矩扳手那恒定又脆弱的压力,这是关键,力量稍大,弹子会卡死,前功尽弃;力量稍小,推上去的弹子又会落回原位。
钩针继续深入,寻找第二个弹子。污垢增加了难度,他不得不时而用钩针前端轻轻刮擦,清理障碍。汗水从他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痒痒的,但他不敢抬手去擦。整个身体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专注下的松弛状态,只有两只手的手腕和手指,在进行着微米级别的精细操作。
远处隐约的喧哗似乎正在减弱。阿祥制造的“野火”能燃烧多久?日军的反应速度有多快?这些念头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脑海深处涌动,却丝毫不能影响他此刻双手的稳定。
第二个弹子到位…第三个…
锁芯内的结构比他预想的还要老旧和复杂一些,磨损也相当严重。这增加了不确定性。他不得不偶尔更换不同形状的钩针,去应对个别特别顽固或者形状奇特的弹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的橡皮筋,在寂静与恶臭中缓慢爬行。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摒住的气即将耗尽,肺部发出隐隐的抗议。他不得不极其缓慢地、用最小的幅度换一口气,那浓郁的臭气立刻抓住机会,汹涌地灌入鼻腔,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感。
不能停。
第四个弹子…第五个…
他的世界,缩小到了这不足立方厘米的锁孔之内。指尖的触感被放大到极致,锁芯内每一个金属部件的微小震动,弹簧压缩时那几乎不可闻的呻吟,都清晰无比地反映在他的神经末梢。这是一种奇特的“聆听”,用皮肤,用骨骼,去聆听金属内部的结构语言。
右耳紧紧贴着锁眼,捕捉着内部机括任何一丝可能的响动。扭矩扳手上传来的反馈是唯一的指南针,指引着他调整力量的方向和大小。
终于,在钩针轻轻拨动第六个,也是最后一个弹子时,他感觉到锁芯内部传来一种微妙的、整体性的松动感。
就是现在!
他右手腕保持着那恒定已久的扭矩,极其精妙地顺势一旋。
“嗒。”
一声轻微得如同叹息般的脆响,从锁芯内部传来。在这死寂而恶臭的环境里,这声音落在沈前锋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锁开了。
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维持着姿势,再次凝神倾听。通道上方,远处的脚步声似乎比刚才密集了一点,但尚未向这个方向靠近。警报声没有响起。
成功了第一步。
他缓缓松开扭矩扳手,将其和钩针一起轻轻收回,放回工具套。然后,双手握住那冰冷粗糙的铁栅栏门框,尝试向外拉动。
门轴因为常年被臭气和水汽侵蚀,发出了“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干涩的摩擦声。
这声音不大,但在绝对的安静中,却显得异常刺耳。
沈前锋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全力捕捉着外界任何一丝可能的反应。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几秒钟过去,没有预期的呼喝,没有匆忙跑来的脚步声。只有那声摩擦的余音,消散在浓稠的臭气和寂静里。
他不再犹豫,用更慢但更坚定的力量,将铁栅栏门拉开一个仅容侧身通过的缝隙。门轴依旧发出轻微的抗议,但比起刚才,已算是温顺了许多。
缝隙足够大了。
他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侧身滑入门内,重新将铁栅栏门轻轻合上,但没有完全锁死。那把打开的“黄铜将军”锁,被他小心地虚挂在锁扣上,从外面看,似乎依旧牢牢锁着。这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争取到几秒钟的时间。
现在,他正式踏入了看守所的内部。
眼前是一条比外面通道更加昏暗、潮湿的走廊。墙壁是粗糙的水泥面,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水渍。头顶是低矮的、裸露的管道,滴答着不知名的水珠。空气比外面更加沉闷,恶臭中混杂着消毒水试图掩盖却失败后形成的更怪异的气味。
这里连接着监狱的底层牢房区和杂物间,是这座人间地狱的消化系统末端。
沈前锋将开锁工具收回空间,取而代之的,是那柄已经上弦、随时可以击发的折叠弩。他贴着墙根,如同融入了阴影本身,开始向走廊深处,向系统地图标注的、关押重要政治犯的东区牢房方向,缓缓移动。
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粘腻的地面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锁,已经打开。真正的猎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