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铁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也被吞噬。
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涌来,带着浓重的铁锈、腐烂木料和陈年鱼腥的混合气味。沈前锋半蹲在地,将背上的潘丽娟小心地安置在一堆废弃的麻袋旁,指尖触到她颈侧,感受到那微弱但持续的脉搏,才稍稍定神。他的另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那里藏着的不是这个时代的武器,而是能瞬间决定生死的依仗。
耳边,是潘丽娟粗重且不均匀的呼吸声,以及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回响。
眼睛尚未适应这极致的黑暗,但他能感觉到,有几道带着审视甚至恶意的目光,正从不同的方向钉在自己身上。
“嚓!”
一声轻响,一盏用旧罐头和玻璃瓶改造成的油灯被点亮,昏黄跳动的光芒勉强驱散了小片黑暗,也映出了围拢过来的几张面孔。都是些精悍的汉子,穿着码头苦力的短褂,眼神却绝非单纯的苦力那般麻木,里面闪烁着警惕与凶狠的光。他们手中没有枪,但反握的匕首、腰间缠着的铁链,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深刻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下颌,让他本就凶悍的面容更显狰狞。他上下打量着沈前锋,目光尤其在潘丽娟身上停留片刻,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哪条道上的?懂不懂规矩?这地方,是你们能乱闯的?”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沈前锋缓缓站直身体,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快速扫过周围。这是一个堆积着各种破烂杂物和废弃渔具的仓库角落,空间不算大,但足够隐蔽。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扇门,似乎没有其他明显的出口。那个带他们来的暗桩,在门关上的瞬间就已不见踪影,是躲了起来,还是……
他心念电转,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镇定,用带着南洋口音的官话回应,语气带着刻意营造的仓促与后怕:“几位大哥,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外面……外面鬼子在抓人,枪声响得跟爆豆似的,我们兄妹俩是做小生意的,不小心卷了进去,没办法才躲到这里,求各位行个方便,让我们避一避,马上就走,马上就走!”
“做生意?”刀疤脸嗤笑一声,显然不信,他抬脚踢了踢沈前锋刚才放置潘丽娟时,从她身上滑落的一个小布包,里面露出几卷染血的纱布和半瓶消毒药水(这些是沈前锋之前从空间取出,简单处理潘丽娟伤口后剩下的),“做生意的带着这个?还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当老子是棒槌?”
他身后的几个汉子向前逼近了一步,手中的家伙握得更紧。
沈前锋肌肉绷紧,计算着如果动手,他有几分把握在不开枪的情况下放倒眼前这几人,同时还要护住昏迷的潘丽娟。难度极大。
就在这时,那个带他们进来的暗桩,不知从哪个阴影里又钻了出来,凑到刀疤脸耳边,急促地低语了几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在这寂静的仓库里,沈前锋凭借过人的耳力,隐约捕捉到了几个零碎的词:
“……不是冲着货来的……确实是惹了鬼子……‘三爷’的人引过来的……说是能敲一笔……”
刀疤脸听着,脸上的戾气稍敛,但审视的目光更加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沈前锋全身,似乎在评估这只“肥羊”的价值。
暗桩说完,退到一旁,垂手而立,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
沈前锋心中冷笑,果然如此。所谓的带路,并非好心,而是把他们当成了可以勒索的“麻烦”和“肥羊”,引到了这帮地头蛇的地盘。这恐怕也是松井搜捕压力下,这些盘踞在码头灰色地带的人,一种自保兼发财的手段。
“既然是误闯,也不是不行。”刀疤脸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慢悠悠地开口,“不过,哥们儿几个担着风险收留你们,总不能白干吧?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他图穷匕见,开始了敲诈。
沈前锋心中稍定,只要对方求财,就有周旋的余地。他脸上适时地露出为难和恐惧交织的神色,手往怀里摸索着,似乎是在掏钱,实则心神已经沉入那十立方米的空间中,快速掠过那些不能见光的武器和设备,寻找着适合当下场景的东西——几卷用油纸包着的现大洋,是他之前为了融入这个时代而准备的。
“应该的,应该的,不能让各位大哥白忙活……”他陪着笑,正准备取出大洋。
“全城大搜捕已经开始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地插入,来自那个一直垂手而立的暗桩。他抬起头,看向刀疤脸,语气带着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冷静:“军统那边也在趁乱‘清理门户’,黄英组长亲自带队,动作很大。他们的行动和这两位……嗯,和这两位撞了车,才导致日本人反应这么激烈,把几条主要通道都封死了。”
沈前锋取钱的动作微微一顿。
黄英!“清理门户”!
这几个字像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原来如此!怪不得日军这次的行动如此迅速、规模如此之大,不单单是针对一次地下党的救援,还混杂了军统内部的血腥清洗!黄英……她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在这种时候,悍然发动内部肃清,利用外部的混乱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自己救潘丽娟的行动,恰好成了引爆这个火药桶的那颗火星,或者说,成了她计划中吸引火力的完美屏障。
这错综复杂的局势,让沈前锋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此刻的处境,简直是站在了日军、军统内部清洗、以及本地帮派敲诈的三重漩涡中心。
暗桩继续对刀疤脸说道:“现在城里,尤其是各派势力的据点附近,眼线密布。把他们留在这里,或者让他们出去乱撞,风险都太大。码头上现在反而因为大部分力量被调去参与搜捕,是最空虚的地方。”
他的话,半是陈述事实,半是提醒刀疤脸,眼前这两人是个烫手山芋。
刀疤脸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性。勒索点钱是一回事,但卷入日本人和军统的激烈冲突,甚至可能引火烧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看向沈前锋和潘丽娟的眼神,少了几分贪婪,多了几分忌惮和麻烦。
“妈的,真晦气!”刀疤低骂了一句,显得有些烦躁。
就在气氛再次陷入僵持,刀疤脸似乎在权衡是拿钱赶人还是直接把他们扔出去自生自灭时——
“你们弄坏了我的门。”
一个平静,甚至带着点不满的年轻声音,从仓库更深的角落,那油灯光芒几乎照射不到的黑暗里传了出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身影从一堆报废的机器零件后面站起,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他缓步走到灯光下,是个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身形清瘦,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脸上架着一副用胶布缠着腿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清澈,似乎完全没感受到现场紧张的气氛。
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剑拔弩张的双方身上,而是落在了那扇刚刚被沈前锋他们进来后,又被刀疤脸手下重新闩上的铁门门闩处。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由几块小木片和铁丝构成的简易装置,似乎因为刚才仓促的关门被碰坏了。
他,就是潘丽娟昏迷前提到的——“工匠”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