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底的铜钉早已不知去向,陈无咎踏过军营中央的夯土道,每一步都踩在未干的尘泥上。李勇扶着他左臂,力道沉稳却不越界。他肩伤未愈,走动时肋骨处传来闷压感,像被铁箍勒紧,呼吸需刻意放缓。
庆功宴已开。
篝火堆燃得正旺,木柴爆裂作响,酒坛沿场边排开,士兵们三五成群围坐,笑声粗犷却透着疏离。陈无咎走入视线中心的刹那,喧闹声微滞,数十道目光扫来,有敬也有忌,更多是观望。
他未停步,径直走向席末空位。
气运映照悄然开启。
视野中,赤色如潮水般起伏,大多数头顶气色澄明,属寻常情绪波动。但西侧角落三人头上,灰雾缠绕如蛛网,其中一人袖口残留淡青粉末,与方才递酒者衣料痕迹吻合。另一人频频回首,目光投向主帐方向,似在等待某种信号。
陈无咎落座,不动声色。
片刻后,一名士兵端酒走近,脸上堆笑:“陈兄此番立下大功,我敬你一杯。”
酒碗递到眼前,琥珀色液体晃动,表面浮光微颤。陈无咎瞳孔微缩——酒液之中,一丝黑芒游走,形如毒蛇吐信,腥气状气流自碗口逸出,直冲鼻息。这是“迷神散”,服之则神志涣散,言行失控,轻则当众失仪,重则被定为“疯癫误事”。
他抬手接过,指尖触碗沿,温热尚存。
举杯,致意,唇未沾酒,转身之际袍袖垂落,遮住半身动作。手腕轻倾,酒液无声倒入脚边陶盆。盆中枯草本已干瘪,此刻接触酒液,瞬间萎黄卷曲,根部发黑,如遭烈火灼烧。
他收袖,面不改色,喉结微动,仿若饮尽。
“好酒。”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四周,“既你敬我,我也回敬一盏。”
那人脸色微变,连忙摆手:“不必不必,我已饮过。”
陈无咎不强求,将空碗置于膝前,静静坐下。
全场寂静片刻,随即有人低语,笑声再起,却比先前克制。那递酒士兵退回角落,与另外两人交换眼神,灰雾翻涌加剧。
陈无咎闭目调息,实则视野未闭。他借余光扫过三人互动——一人低声耳语,另一人点头,第三人迅速解下腰间小布袋,藏入靴筒。动作隐蔽,却逃不过气运映照下的轨迹捕捉。
药未用完,意图再试。
他心中已有判断:幕后之人未现身,仅借底层士兵之手行事。校尉眉心灰雾虽存,但赤光未溃,应非主使。此人所图,不在废其功,而在毁其名——让他“醉酒失态”“恃功而骄”,继而失去军心拥戴。
手段阴险,却留破绽。
他侧首,对李勇低语:“明日演武,我会出战。”
李勇一怔,随即点头:“你要打哪一场?”
“最强的。”
话音落下,篝火忽爆一声,火星四溅。
就在此时,一名士兵踉跄走来,脚步虚浮,似已半醉,口中嚷道:“陈……陈无咎!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旁支子弟,也配领大功?今日……今日我便替大家……教训你!”
他逼近,右腿蓄力,明显欲借扑撞之力将其掀倒,制造“醉酒挑衅、同袍跌倒”的局面。
陈无咎早察其头顶灰气暴涨,右腿肌肉绷紧轨迹清晰可辨。他未起身,仅微微侧身,角度精准至毫厘。那人扑空,重心失衡,向前扑倒,脸朝下摔进篝火堆旁泥地,溅起一片污泥。
全场哗然。
有人惊呼,有人憋笑,更多人沉默注视。那士兵挣扎爬起,满脸污秽,怒视陈无咎,却被后者平静目光一扫,竟不敢再近。
陈无咎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向主帐方向行礼,动作标准,无丝毫踉跄。随后转身,步伐稳健,一步步退出场地。
无人阻拦。
李勇紧随其后,低声道:“你早就知道他会动手?”
“灰气上涌,腿肌先紧,七步前已有征兆。”
“你不反击?”
“反击,便落入他们想要的纷争。”
归途中,风渐冷。
他行至壬字七队驻地附近,转入偏帐前,忽顿步。左手探入怀中,取出青铜罗盘。裂纹仍在,但此刻,裂隙深处金光微闪,频率异常。
他凝视片刻,指尖抚过裂纹边缘。
方才混乱中,有一道极细黑线自远处掠过,似被某种阵法牵引,目标并非他,而是他怀中的古籍。那线细如发丝,黑中带紫,属幽冥殿“引魂丝”特征,可定位携带禁物之人,常用于追踪遗失秘典。
但他未在宴会上察觉此线发动,说明对方并未急于抓捕,而是在监视——等他暴露更多价值,或引出接应之人。
他收起罗盘,目光沉静。
宇文绝曾于寒江秘境失手,未必善罢甘休;幽冥殿血玲珑亦曾在南疆露面,对“命承阁”遗物志在必得。两者皆有可能。
但更令他在意的是——这丝线发动时,方位来自军营西北角,靠近副将值房,而非主帐。
校尉未动,副将已动。
他推帘入帐,取下腰间刀鞘,平放于案。刀柄朝外,刃未出鞘。随后盘膝而坐,左手按在胸口,确保古籍位置未变。右手指尖轻点罗盘裂纹,金光随之明灭一次。
帐外,庆功宴尚未结束,笑声断续传来。
他闭目,气运映照持续运转,视野中军营气机如河网分布,赤色为主流,灰雾零星浮动。西北角那片区域,灰雾成团,隐隐与黑线轨迹相连。
他未动杀机,亦未生怒意。
只是将罗盘收入内袋,右手缓缓握紧刀柄,指节泛白。
明日演武,他会出战。
而今晚,有人以为风已止,火已熄。
他睁开眼,眸中金光一闪即逝。
刀柄上的血槽,还残留着古堡崩塌时溅上的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