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咎站在祖宅院中,晨光斜照在青石板上,碎石边缘泛着微白。他没有再看那扇关上的木门,只将背上的包袱往上提了提,布带勒进肩胛,重量沉实。屋内还留有昨夜未熄的灯芯气味,混着旧书与尘土的气息,但他已不再停留。
他走入厢房,动作利落。粗布衣、换洗衣物、半袋干粮,一一塞入包袱。指尖触到角落硬物,顿了顿。是那本《灵潮纪略》残书。纸页焦黄,边角卷曲如枯叶,封面上“灵潮”二字只剩半痕。他盯着它看了片刻,终是抽出,转身走向院中老槐树。
陈忠仍蹲在原地,烟袋锅夹在指间,火苗微弱。陶瓮已补好一半,裂口处嵌着细铜丝,是他昨夜用废铁熔化后一点点捻进去的。听见脚步,他抬头,没说话,只是眼窝里的浑浊动了动。
陈无咎把书递过去。
“忠伯,这书您替我收着。”声音低,却清晰,“若城里有异象——天色骤暗、牲畜暴毙、或是突然戒严……请您派人去郡城军营寻我。”
陈忠的手抬起来,青筋凸起,掌心压着烟袋锅的铜头,留下一道深痕。他接过书,没翻,也没问,只缓缓塞进怀里,贴着胸口的位置。然后点头,一下,极轻。
陈无咎看着他。老人右眼空洞,左眼映着晨光,嘴角微微抽动,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风吹过槐树叶,簌簌作响,像在替人开口。
他收回目光,转身回屋。
包袱拉紧,打结,背于肩后。腰间革带扣牢,牛皮短靴踩在门槛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停住,闭目。
气运映照开启。
视野瞬间染色。整座边城如浸在灰雾之中。东面官衙上空黑气翻涌,比昨夜更浓,层层叠叠如毒瘴盘踞;街巷百姓头顶浮着蒙尘般的灰光,或明或暗,皆无生气。西市一处屋顶,有极淡的血丝一闪而逝,似有人受伤,旋即隐没。
他缓缓转头,望向东方。
自宅门前延伸而出的土路,蜿蜒向远。那条路上,一道赤金气流如脉搏跳动,自脚下生发,向前奔涌。途中偶有黑雾侵蚀,如藤蔓缠绕,但主脉不绝,且越往远处越是明亮,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直指郡城方向。
他睁眼。
最后一丝犹疑散尽。
他整了整衣襟,靛蓝劲装贴身,玄色革带束腰。左手按了按左臂疤痕,烫意仍在,却不灼人,反倒像一种提醒——来自穿越时的雷火,至今未熄。
他走到陈忠面前。
老人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脸上,许久不动。风吹乱他鬓边白发,烟袋锅里的火苗忽明忽暗。终于,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
“早些回来。”
陈无咎深深一揖,双膝未跪,腰却弯到底。起身时,喉间微动,终是未语。
他转身,推门。
木门吱呀作响,一如昨夜。但他这次没有回头。
脚步踏出,鞋底碾过门槛前的碎石,发出清脆声响。风起,吹动靛蓝衣角,也吹散身后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踏上土路,步伐渐稳。
身后,陈忠仍坐在槐树下,手慢慢探入怀中,摸出那本残书。他没打开,只是用粗糙的拇指摩挲封面,一遍,又一遍。烟袋锅搁在膝上,火已灭,余温尚存。
陈无咎走得很稳,没有停顿。路边野草沾湿裤脚,他也不拂。前方官道渐宽,两旁田埂裸露,农人尚未下地。远处有炊烟升起,一缕,两缕,随风飘散。
他行至村口石碑处,略一驻足。
碑上刻着“青石镇”三字,字迹斑驳。他伸手抚过,指尖划过“石”字末笔的裂痕。然后放下手,继续前行。
官道在前,土色发褐,踩上去坚实。他背影渐远,靛蓝身影融进晨光里,像一滴水落入河川。
陈忠没再抬头。
他只是坐着,背对着敞开的院门,手里攥着那本残书,另一只手慢慢抬起,将烟袋锅重新点燃。火光在他掌心跳了一下,照亮了脸上一道旧疤——那是二十年前为护少主母亲,在雪夜里被刀锋划过的痕迹。
火燃起,烟升起。
他望着陈无咎消失的方向,嘴唇微动,无声说了两个字。
不是“小心”,也不是“保重”。
是“走吧”。
陈无咎已行出三里。
他忽然停下,左手按臂,眉头微蹙。
左臂疤痕突地一跳,不是灼热,而是震颤,如同罗盘指针偏移。他闭目,气运映照再度开启。
视野中,身后边城依旧灰暗,但那道赤金气流——自他脚下延伸而出的命途之线——竟在某一瞬,微微扭曲。
不是断裂,不是黯淡,而是……拐了个极小的弯。
他睁眼,皱眉。
前方官道笔直,无岔路,无异样。风平,草静,连鸟鸣都稀疏。
他再看气运之色。
赤金依旧,主脉未断,但方才那一瞬的偏折,真实存在。
他沉默片刻,将手从臂上移开,继续前行。
步伐未变,速度未减。
只是右手,悄然按上了腰间革带内侧——那里藏着一枚青铜齿轮残片,是从荒庙石台取回的遗物,边缘锐利,可作短刃。
他没取出,只是握紧。
官道前方,晨雾未散。
一辆空驴车停在路边,车辕歪斜,缰绳拖地。车上无货,无人,车板上有几点暗红,尚未干透。
陈无咎脚步未停,径直走近。
他低头看了一眼车板。
红点分布无序,但其中一点边缘泛着极淡的黑气,几乎不可见。
他抬头,望向前方雾中。
雾后有路,路通郡城。
他迈步,跨过驴车,继续前行。
鞋底碾过一处湿泥,发出轻微声响。
身后,那辆空驴车忽然晃了一下,车轮缓慢转动半圈,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