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还在流血。
那道口子不深,是刚才砸向地面时被碎石划开的。血从掌心渗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膝盖上,一滴,又一滴。他没有去擦。
阳光已经移到了他的小腿。暖意一点点爬上来,但他感觉不到。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杜清漪的脸。她还在睡,呼吸比刚才重了些,像是梦到了什么。她的眉头微微皱着,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知道刘撼山走了。
至少暂时走了。
那个声音不会再立刻响起。可他知道,对方一定在等。等他崩溃,等他冲出去,等他犯错。
他不能犯错。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血已经凝了一部分,黏在皮肤上,发暗。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腕上的刺青。“守”字硌着指尖,一笔一划都像刻进肉里的记号。
他想起小时候的事。
那天村里起了火。不是灶台,不是柴房,是从祠堂开始烧的。火光冲天,照得整个村子通红。他被人从后院拖出来,藏在柴堆里。母亲没走。她跪在门口,抱着一个襁褓,对着冲进来的人磕头。她说孩子还小,求他们放过。
没人听。
刀落下去的时候,他闭上了眼。可他听见了。那种声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他在雪地里爬了三天,靠着半块干饼活下来。再后来,陈默尘找到他,带回山中,教他用刀。
他学得很快。
不是因为天赋,是因为每挥一刀,他都能看见母亲倒下的样子。
他攥紧铜锁。金属棱角陷进掌心,压住还在渗血的伤口。疼,但他不怕疼。他知道疼是什么。疼是活着的证明。
他慢慢站起身。
腿有些发麻,膝盖像是锈住了。他扶着岩壁,一步步走到洞口。外面风大了些,吹得衣角翻动。远处的大巴山连成一片黑影,雾还没散,像一层灰布盖在山脊上。他知道刘撼山就在那里。也许在某个高处,也许在密道里,也许正看着这个山洞,等着他露头。
可这次不一样。
上次他只想杀人。
这次他要赢。
他转身走回角落,蹲下身,轻轻把布衣往杜清漪肩上拉了拉。她的手腕露在外面,铁链磨出的伤已经结痂,但边缘还是发黑。他伸手碰了碰那道痕,很轻,像怕弄疼她。
她没醒。
他收回手,坐到她身边,盘膝,闭眼。
呼吸慢慢沉下来。
他不再想火光,不再想母亲的哭声,不再想刘撼山的嘴脸。他只记得一件事——姐姐在他怀里说过的话。那时候她才七岁,他九岁。两人躲在谷仓后面,偷吃娘蒸的豆包。她咬了一口,忽然抬头看他,说:“哥,你要一直护着我。”
他说好。
后来他没做到。
十年。
她被锁在密室里十年。每天绣图,被喂药,被打,被羞辱。而他找了十年,追了十年,却始终晚一步。
他睁开眼。
目光落在铜锁上。
这东西是他娘留下的。半块,带着缺口。另一半在谁手里,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要找到。不只是为了信物,是为了让她能堂堂正正地站在阳光下,不用再怕黑,不用再做噩梦。
他不能再冲动。
不能因为一句话就冲出去送死。
他死了,谁来替她讨回公道?谁来毁掉那些记录她痛苦的图?谁来亲手打断刘撼山的右臂,让他再也使不出黑煞拳?
他必须活着。
而且必须清醒地活着。
他把手伸进怀里,摸到断锋刀的刀柄。冰冷,熟悉。他没有拔出来,只是握了一下,然后松开。
这一刀不会乱出。
也不会快出。
他会等。等伤养好,等消息确认,等时机到来。他会从最薄弱的地方切入,打掉守卫,切断退路,逼他现身。他不会再给他喊话的机会。
他会让他死在看不见明天太阳的地方。
他重新闭眼。
呼吸更稳了。
体内那股躁动的火还在,但不再乱撞。它被压住了,沉进了骨头里,成了力气,成了决心。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挥刀的莽夫。
也不是被仇恨牵着鼻子走的疯子。
他是杜守拙。
名字是陈默尘取的。守拙,不是软弱,是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什么时候该动。
他现在知道了。
他可以等。
他也必须等。
杜清漪咳了一声。
很轻,像是喉咙里有点堵。他立刻睁眼,侧头看她。她眼皮动了动,但没醒。她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抓住了衣角。
他伸手,把她的手轻轻放平。
然后把自己的手覆上去。
温度传过去,一点点暖起来。
他低声说:“我在。”
不是对刘撼山说的。
是对她。
对十年前那个在火光中哭着求他保护的小女孩。
对这十年里每一个在黑暗中独自熬过的夜晚。
他在。
他没走。
他也不会再丢下她。
他慢慢收回手,重新盘坐。左手依旧握着铜锁,右手放在膝上,五指张开,又缓缓收拢。
他开始调息。
气息一进一出,带动胸膛起伏。伤口还在痛,但他不管。他知道这些痛会过去。只要他还站着,就能继续走。
外面风停了。
树不动。
山洞里很静。
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一长一短。
他听着,跟着节奏,慢慢让自己沉下去。
肌肉放松。
心跳变慢。
意识清晰。
他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养伤。
等消息。
查路线。
找弱点。
他不会再让刘撼山用一句话就搅乱他的心神。
他要让他知道,真正的复仇,不是怒吼,不是拼命,是一步步逼近,是沉默中出手,是刀出必见血,人倒必不留。
他睁开眼。
目光平静。
没有恨意外露,也没有杀气腾腾。
只有一种冷到底的东西,藏在眼里,像埋进土里的刀,等雨一浇,就会破土而出。
他低头看铜锁。
拇指擦过背面那道划痕。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那不是随便划的。
是一个字。
很小,很浅,几乎看不见。
是个“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