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迈出一步,鞋底碾过碎石。
身后残桥传来摩擦声,是那人还在动。
他停下。
没有回头。
指节在刀柄上松开又扣紧,铜锁贴着胸口,凉意渗进皮肤。
风从谷底涌上来,吹散血味。
“你走不了多远。”声音沙哑,带着喘息,“你以为赢了?不过是个开始。”
杜守拙转身。
对方跪在断砖边缘,左手撑地,右臂垂落,衣袖裂口处露出烧焦的蛇形烙印,边缘泛红,像是刚被热铁重新烫过。
那人抬头,嘴角咧开,牙上有血:“赤刃门的人,不会只派我一个。”
杜守拙看着那烙印。
不是旧伤,是新痕。
他往前走了一步。
脚步落在一块未裂的青石上,发出闷响。
对方冷笑:“你不问我是谁?谁派我来?为什么要这刀法?”
杜守拙站着不动。
左手缓缓从刀柄移开,按在左腕刺青上。
“你不配知道。”他说。
那人喉咙一抖,想笑却咳出一口黑血。
血滴在桥面,渗进裂缝。
“好……好一个不配。”他咬牙,“我练焚脉诀,断三根肋骨,废一条手臂,就为了今天能亲手毁你一刀。”
杜守拙没动。
“可你呢?连刀都不肯全出。”那人嘶声,“你怕什么?怕沾血?还是怕被人知道,你根本不是为复仇而来?”
杜守拙右手突然抬起。
刀鞘轻震,发出一声金属颤音。
那人瞳孔一缩。
“你说对了。”杜守拙开口,“我不为复仇而来。”
他往前再走一步,距离只剩五尺。
影子压住对方半边身体。
“你练的是死拳。”他说,“燃命换力,只为杀一人。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赢?”
那人不答。
“因为你不知道为何而战。”杜守拙说,“你只为别人一句话、一道命令、一个烙印活着。你打这一架,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用。”
对方指甲抠进砖缝,指头流血。
“我不同。”杜守拙说,“我每出一刀,都是为了守住一个人。”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铜锁。
半块残片在灰布衣下微微凸起。
“她还在等我。”他说,“所以我不能死,也不能疯。”
那人喘着气,肩膀颤抖。
“我不信。”他低吼,“天下武夫,哪个不是靠杀出来的名?你不出杀招,不夺命,谁认你?”
杜守拙没回答。
他只是将刀慢慢收回鞘中。
刀入鞘到底时,发出“咔”一声轻响。
然后他转身。
脚步平稳,踏在残桥北端最后一段石板上。
身后那人猛地抬头:“你就不怕我背后还有人?不怕他们找上门?”
杜守拙停下。
“怕。”他说,“但我更怕忘了自己是谁。”
他继续走。
身影渐渐被雾遮住。
身后残桥上传来挣扎声。
那人试图爬起,膝盖压碎石板,手抓断木,终于站直。
“杜守拙!”他大喊,“你会后悔!你不杀我,他们会来找你!赤刃门不会放过——”
话没说完。
杜守拙忽然抬手。
不是拔刀。
是摘下腰间铜锁。
他在雾中停下,背对着敌人,把铜锁举到耳边。
轻轻晃了晃。
金属碰撞声清脆。
“听到了吗?”他说。
那人愣住。
“这是她小时候的声音。”杜守拙说,“她摇这个锁,笑着叫我哥哥。”
他把铜锁收回腰间,动作缓慢。
“你要杀我,可以。”他说,“但你得先毁掉这个声音。”
然后他走了。
脚步声消失在雾里。
残桥上,那人站着不动。
风吹起他破烂的衣角,右臂烙印渗出血珠。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打过无数架、断过无数次骨头的手。
可现在,它在抖。
远处林中,一根枯枝被踩断。
接着是另一根。
有人在退。
游方说书人靠在一棵松树后,怀里竹筒装着纸笔,墨汁未干。
他刚才记下了每一句话。
他收起竹筒,转身离开。
脚步很轻,不敢回头。
残桥上,那人终于跪倒。
不是因为伤。
是因为他说不出话了。
他张着嘴,想骂,想吼,想逼杜守拙回头。
可喉咙里只有喘息。
他低头看着桥面。
血从右臂滴下,在碎石间画出一条细线。
那条线,指向北方。
和杜守拙走的方向一样。
他忽然笑了。
笑得咳嗽,笑得流泪。
“原来……”他喃喃,“真有人能把刀守成一道光。”
风卷起他的头发。
雾更浓了。
三丈外的山壁阴影里,走出两个黑衣人。
他们没说话,一人架起他的胳膊,另一人检查他臂上的烙印。
“还活着。”其中一人说。
“带回去。”另一个说,“门主要知道结果。”
他们抬起他,转身走入密林。
地上留下一串血脚印。
雾中,只剩那座残桥。
桥面裂痕如蛛网,中央有一道浅浅刀痕,从南端延伸至北侧石板边缘。
那是杜守拙最后一步留下的。
刀尖划地,未深,却笔直。
百步之外,杜守拙走在小径上。
左手按着左臂旧伤处,那里隐隐发热。
他没回头。
但他知道,刚才那场打斗,已经不在他手里了。
它会变成故事。
被人讲,被人传,被人改。
他不在乎内容真假。
只要名字还在江湖里响,就足够。
前方小径拐弯处,立着一块歪斜的石碑。
上面刻着两个字:大巴。
他看了一眼。
继续走。
衣袖滑落,露出手腕刺青。“守”字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泡过多次。
他拉下袖子。
右手搭回刀柄。
十步后,一只乌鸦从树上飞起。
翅膀拍打声惊动了藏在岩缝里的蜥蜴。
它探头,看见小径上走过一个人。
灰布短打,腰挂残铜锁,步伐稳定。
蜥蜴缩回岩缝。
尾巴扫过石面,留下一道细痕。
杜守拙走到坡顶,停下。
前方是更深的山谷,雾比刚才更浓。
他伸手摸向胸前。
铜锁还在。
他点头。
迈步下坡。
三里外的茶棚里,一个挑夫放下扁担。
他对老板说:“听说了吗?断魂桥那边打了一场。”
“谁打的?”老板擦碗。
“不知道名字。”挑夫喝了一口茶,“但听说,那人用刀不用杀,就把对手打跪了。”
老板停下动作。
“他还说了句话。”挑夫压低声音,“‘我为守人而战’。”
老板手一抖,碗掉在地上,碎了。
同一时间,二十里外的驿站,一名驿卒正在换马。
他忽然抬头,问同伴:“最近有没有一个使断刀的江湖人经过?”
“没有。”同伴摇头,“但刚才有个说书的路过,留了张纸条。”
驿卒接过纸条。
上面写着一行字:
“断锋再现,持刀者名杜守拙,北行,速报。”
驿卒把纸条塞进怀里。
翻身上马。
马蹄声响起。
杜守拙此时已走入山谷深处。
雾太大,看不清路。
他停下,从怀中取出草纸地图。
手指沿着一条红线移动。
红线终点,是一个点。
旁边写着两个小字:囚所。
他收起地图。
向前走。
左手再次按住旧伤。
这次,疼痛没有传来。
他抬头。
前方雾中,隐约有火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