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拂晓,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完全漫过繁的屋檐。
晨露凝在窗棂与院中老枝上,坠成一颗颗透亮的水珠。
洛阳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长衫,踩着微湿的青石板路,径直走向殷副教主的院落。
他的脚步放得很轻,却还是惊动了守在院门前的丫鬟。
那姑娘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手中正捧着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
一见是洛阳,她连忙放下木盆,上前半步屈膝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怯意:“洛先生早。”
“只是我家小姐还未起身……教中规矩,男女有别,主子未梳洗之前,实在不便见客。您看是否……”
洛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扇紧闭的朱红房门,帘隙间未透出半点光亮,想来殷副教主确实还未醒转。
他并未为难这小姑娘,只退了两步,站到院角那棵老槐树下,顺手拂去肩头一片落叶,温声道:“无妨,我在此等候便是,你不必招呼我。”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晨露渐被天光蒸散,远处巷子里传来早市摊贩的吆喝,院中麻雀也跳上石阶啄食。
洛阳正低头思忖分田制的细则,忽听身后传来轻响——是房门推开时的吱呀声,伴着一阵细碎的环佩叮当。
他蓦然回首,却在目光触及那道身影的瞬间,生生顿住了脚步。
往日见惯了她一身劲装或军装的模样——高马尾束起,短刀佩腰,眉目凌厉,语带锋芒。
可此刻立在门边的人,却仿佛脱胎换骨。
她卸去军装束缚,一头乌发松松挽成垂挂髻,仅簪一支素银海棠簪,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衬得肌肤愈发莹润。
身着月白交领襦裙,领口与袖缘绣着淡青色兰草,裙摆随步轻荡,拂过石阶。
褪去军装的凛冽,她周身轮廓都柔和下来,连常日微蹙的眉峰亦舒展如画,眼中犹带初醒的朦胧慵懒。
洛阳一时怔忡——并非惊异于她改换女装,而是讶异于这份柔美之中,竟未减半分往日的气度。
她并未如寻常女子般低眉敛目,反而抬眼望来,唇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虽是裙钗环佩,却依旧从容不迫,风华自成。
他就这般立在槐树下,忘了言语,连方才心中反复推敲的分田说辞,也霎时散乱无章。
殷副教主自然察觉了他的失态,先是低低一笑——那笑声不似平日爽朗,倒似晨露凝玉、清润宜人。
笑罢,她故意抬手拢了拢鬓发,轻咳两声,声音不高,却恰好唤回洛阳心神:“洛先生这是看什么?莫非我穿女装,反不如军装顺眼?”
洛阳这才回神,耳根微热,忙敛目拱手:“是在下失礼了。只是平日见惯副教主戎装之姿,今日忽见这般装扮,一时有些恍惚。”
她未再打趣,缓步走下石阶。晨光漫过发间银簪,流转如水。
她唇角微扬,语气较方才郑重几分,却仍温和:“说正事罢。洛先生一早前来,总不至专为看我换装,定有要事?”
洛阳颔首,神色也随之沉凝:“确是要事。如今教主和钱副教主年迈,教中诸事皆由你定夺。”
“我今日来,是为提请推行分田制——前番击退南蛮,那些被侵占的田产、遭豪强吞并的土地,也该做个了断。”
他趋近半步,目光灼灼,语速渐疾:“依先前所议,先遣人清查豪强大族——哪些是趁战乱欺诈百姓,哪些是强夺流民田产,查明缘由后,该退则退,该罚则罚。”
“其余无主之田和公田,便分给无地百姓与逃难流民。”
“如今南蛮方退,民心未安,此时分田,既可令百姓安心耕植,更是收拢人心的良机——若错过此时,再想取信于民,只怕难矣。”
殷副教主静静听完,指尖轻抚袖口兰草绣纹,沉吟片刻,继而抬眼一笑。
那笑意竟比晨光更暖:“倒险些忘了这桩要紧事——你说得是,分田之事刻不容缓。”
她转头吩咐丫鬟:“将早饭端至厅中。”又向洛阳道:“洛先生想必也未曾用饭?正好,一同用罢早膳,便去前堂召集田亩管事,当场将此事安排下去,以免夜长梦多。”
用过早饭,日头已攀过檐角,空气渐热。
洛阳随在殷副教主她身侧,二人并肩向繁城原府衙走去。
路旁流民见了,纷纷退避,目光里交织着敬畏与期盼。
府衙是座老旧的青砖院子,石狮子缺了一只耳朵,门匾上“繁城府衙”四字蒙灰却依稀可辨。
还未进门,便听得院内算盘声响成一片,夹杂纸页翻动和低声核数的动静——显然早已得了信,众人已忙碌多时。
殷副教主掀帘而入,门口一个小吏正捧着田册,见状一愣,赶忙放下册子躬身行礼:“副教主!洛先生!”
这一声让整个院子霎时静下。十余人——有老吏、文书,还有几个农户打扮的一齐站起,纷纷躬身问礼。
殷副教主径自走到长桌主位旁,目光扫过众人袖口的墨渍、发红的手指和浮肿的眼皮,抬手示意:“都坐,继续忙你们的。算完一笔报一笔,不必等。”
众人应声落座,很快算盘声又陆续响起。
洛阳搬来靠墙的木凳坐下,殷副教主则立在桌边,随手翻开一册田簿——上面密密麻麻注着“南蛮占”、“豪绅夺”、“无人认”等小字。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日头渐高,槐影斑驳投在桌面上,最先停下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吏,原繁城主簿周先生。
他握着一卷油布包裹的总账起身,脚步微颤却腰背挺直,走到二人面前,双手将账册呈上,嗓音沙哑:“副教主,洛先生,账和地都核清了,这是总账。”
殷副教主接过,洛阳也凑近看去——首页朱笔写着三行数字,格外醒目。
周主簿躬身续道:“禀二位,繁城境内无主田地,共十五万亩。”
“其中良田五万,山地十万。另还有十万亩被本地豪族所占,有强占的,有压价强买的,也有扣契谎称祖产的。”
“十五万亩无主?”
殷副教主与洛阳几乎同时开口,语带惊愕。洛阳点着“五万亩良田”那行,蹙眉问:“怎会如此之多?南蛮再乱,也不该……”
周主簿面色一沉,腰弯了下去。他回头望了望身后——那些小吏与文书都垂着头,无人作声,只默默点头。
他转回脸,喉头动了动,声音压抑却带出了哽咽:“这些田……都在南边边境那几个村子。李家坳、王家坡、西杨村……南蛮打来时,没逃掉的,几乎都……”
他停住了,泪水从眼角皱纹中滚落,滴在青砖上:“全村全族,无人幸存。连个认田的人都没有……我们去核田时,房都塌了,荒草半人高,连块碑也寻不见。”
洛阳猛地攥紧手,指节发白。他望着周主簿通红的双眼,又看向册上“无人认”的字样,喉咙发紧:“真就……一个都不剩?外出、逃散的,也找不回来?”
周主簿摇头,白发微颤,泪落得更急:“都找过了。派人去周边问过,也询过流民……没有。那些村小,多是同姓聚族而居,逃的少,没的多。就算有逃出去的……怕也不敢回来认了。”
话毕,院里寂然无声,连风过槐叶的轻响都清晰可闻。殷副教主指节紧攥账册,按得纸页深陷。
她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唯有身侧的手绷得死白。
洛阳起身走到槐树下,向南望着——那边是边境,是无主田地所在,此刻只剩寂静。二人皆未言语,眼底波澜却胜过千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