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谷俊见证了晚樱凋尽,绿樱独舞,5月10日前后,八重樱的厚花瓣堆积在青苔上,像被雨水浸透的和纸,稀疏的枝头挂着零星褪成淡粉色的花蕊,如迟暮舞者的最后姿态。
5月15日,郁金樱花那黄绿色花瓣如翡翠雕琢,普贤象樱花心伸出两根绿色雌蕊,好像象牙,阳光穿透新叶时,整个枝头会泛起半透明的青柠色光晕。
这天的清晨,京都下着小雨。
神谷俊站在清水寺的回廊上,看着雨丝在庭院里织出一层薄纱,距离那场海上屠杀已经过去了37天,但他的身体仍然记得每次呼吸时肺部隐约的刺痛,右手腕时不时出现的短暂麻痹,还有那些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也在尽力忍耐,一个多月里,他一直在帮妹妹进行婚礼的准备。
“哥哥?”轻柔的呼唤从身后传来。
神谷转身,看见惠子穿着白无垢站在茶室门口,雪白的和服上绣着精致的鹤纹,黑发盘起,露出纤细的脖颈。
阳光刚好穿过云层,透过雨帘照在她身上,让她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惠子歪着头,这个从小到大的习惯性动作让神谷越看越是心头一软。
“在想我的小丫头真的要嫁人了。”神谷笑着走过去,却在迈步时感到一阵眩晕。
偏偏是这个时候,明明慢慢就不会了……
他不动声色地扶住廊柱,等那阵不适过去。
惠子敏锐地眯起眼睛:“你脸色怎么差成这样了?”
“昨晚和几个朋友喝到太晚,现在还头晕。”神谷随口扯谎,伸手替妹妹整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作为新娘子不该操心这些的。”
茶室里飘着淡淡的线香气味,惠子跪坐在矮桌前,给神谷倒了杯茶。
“你也紧张?”神谷接过茶杯。
惠子的指尖在杯沿画着圈:“还是有点。”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哥哥,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茶水在神谷喉间一滞,他想起了那艘正在海底腐烂的炮舰,想起了塞拉菲娜那双非人的竖瞳。
“我信。”他放下茶杯,“也相信日久生情。”
惠子笑了,眼角泛起细小的纹路:“直人君第一次来店里买书,摔碎了一个江户时代的茶碗,这让他赔了3个月的工资,后来……每天都来,就为了看我一眼。”
“那也真是个笨蛋……”神谷也跟着笑起来,胸腔却传来一阵刺痛,他咳嗽两声,“他对你好吗?”
“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他啊,连便当都不会做,上周差点把厨房烧了。”惠子说着抱怨的话,嘴角却上扬着,“但他记得我每个月那几天会肚子痛,会提前准备好热水袋和红糖。”
神谷注视着妹妹的脸庞,她谈起未婚夫时,眼睛里盛着的光让他想起母亲还在世时的样子。
他突然很想摸摸她的头,像小时候那样,但眼前这个穿着白无垢的女子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要糖吃的小女孩了。
“哥哥,”惠子突然正色,“你在福州那边还好吗?”
茶水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神谷的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敲击,节奏与他逐渐加速的心跳一致。
“福州的工作交接比预期麻烦,条件也不算好吧。”他避开妹妹的视线,“怎么了?”
“奇怪……我感觉你身上……有血的味道。”惠子忽然轻声说。
神谷的手指僵住了。
“不是真的血腥味。”惠子摇摇头,“是一种感觉……就像爸爸去世前那段时间,你还记得吗?他身上总是带着那种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的气息。”
窗外的雨声变大,打在庭院的石灯笼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神谷想起父亲肝癌晚期时凹陷的双颊和蜡黄的皮肤,想起他临终前死死攥着自己手腕的力度,叹了口气。
“惠子。”神谷放下茶杯,陶瓷与木质桌面相碰,“别说这些不好的话,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
“所以告诉我实话。”惠子直视他的眼睛,“为什么你的右手一直在抖?”
神谷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确实在轻微颤抖,他将手藏到桌下,挤出一个笑容:“没办法,职业病,写太多公文了。”
惠子低头叹了口气,突然伸手握住神谷的手腕,她的掌心温暖干燥,将神谷的袖子往上推,露出手腕内侧。
那里有一道诡异的暗红色纹路,像是皮肤下渗出的血丝,组成一个扭曲的符号。
“这……这是什么?”惠子的声音发紧。
神谷猛地抽回手,袖子落下遮住了那个印记。
那是使用“影岚”后的反噬痕迹,反反复复出现,这几日正在逐渐消散。
“过敏。”他说,“福州潮湿,起了疹子。”
“哥哥好辛苦……”惠子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神谷以为她要继续追问,但最终,她只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无垢的袖摆。
“仪式一小时后开始。”她说,“宾客已经陆续到了,昭玄君在偏殿等你。”
神谷点点头,看着妹妹转身离去的背影。
白无垢宽大的袖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像是鸟类的羽翼,小时候,惠子去看鹤,她也是这样,明明个子小小的,走起路来却总给人一种即将展翅高飞的感觉。
“惠子。”他叫住她。
妹妹回头,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你会幸福的。”神谷说,喉咙发紧,“我保证。”
惠子笑了,那笑容让神谷想起母亲葬礼那天,她也是这样,明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却还是对他露出笑容。
“我知道。”她说,“因为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雨停了,庭院里的积水映出逐渐放晴的天空,一只蜻蜓低低飞过水面,点出一圈圈涟漪。
神谷在偏殿找到了蒋昭玄,这位来自吴国的留学生兼挚友正倚在窗边抽烟,烟雾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层灰蓝色的光晕。
“戒了吧。”神谷走过去,“今天可是特殊日子,禁烟。”
昭玄挑眉:“新郎官可都没意见,你倒管得宽。”他上下打量神谷,“脸色比死人还难看。”
“惠子也这么说。”
“因为这就是事实。”昭玄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拿着,虽然不知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但这是我们的方子,镇痛安神。”
神谷接过瓷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吞下。
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但几分钟后,手腕处的灼痛确实减轻了些。
“谢谢。”他说。
昭玄摆摆手:“福州的事处理干净了?”
“暂时。”神谷压低声音,“但‘月影’的人可能还在盯着我。”
“那很危险了,这个该死的极端组织……”蒋昭玄掐灭了烟,“居然盯上你?”
“是,之前我在高速路上碰见过他们的人。”
蒋昭玄两条眉毛挑了起来:“怎么回事?”
神谷缓缓开口:“唉……说来话长,大阪到这里的高速路上,我被他们用枪打过,轻机枪。”
“今天这种场合,他们不敢乱来。”昭玄整了整西装领口,“我也打探到一些情报,所以来的时候也带来了一些人安排在各处,都是信得过的。”
神谷正想说什么,外面突然响起三味线的乐声,昭玄拍拍他的肩膀:“时间到了。”
清水寺的本堂被鲜花和红白相间的幕帘装饰得喜气洋洋,神谷作为女方家属站在前排,看着新郎直人紧张地走到神官面前。
这个出版社编辑长得还行,就是看起来有点太老实巴交了,甚至隔很远都可以看见额头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乐声变换,惠子出现在长廊尽头。
她戴着白色的棉帽,手捧一束桔梗花,缓步走来时,白无垢的下摆轻轻拂过木质地板,神谷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她美得像是从浮世绘中走出来的仙子。
惠子经过神谷面前时顿了一下,神谷对她点点头,嘴角扬起鼓励的微笑。
但在无人看到的角落,他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掌心。
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当神官宣布二人正式结为夫妻时,全场响起掌声,直人有点紧张地为惠子取下棉帽,差点扯到她的发簪,引得宾客们善意哄笑。
神谷也跟着鼓掌,却在某一刻感到后颈一阵刺痛,这种感觉太不对劲了,像是有人用冰锥抵着他的皮肤,他猛地回头,在众多宾客中,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个穿着淡紫色和服的女子,站在最后一排的阴影里,当神谷看向她时,她微微颔首,然后就像融入水中的墨汁一般,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中。
神谷的心跳加速,手腕处的印记突然灼烧般疼痛起来,他真的不确定,下意识要追过去,却被昭玄拉住了手臂。
“去哪?”昭玄低声问。
神谷再看向那个角落,已经空无一人,只能摇摇头:“没事,眼花了。”
宴会设在寺院的斋堂,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怀石料理,清酒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神谷作为兄长不得不应付一波又一波的敬酒。
他的胃部因药物和酒精的混合而翻搅,但脸上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神谷君,”新郎直人凑过来,“谢谢你把惠子交给我。”
神谷看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己妹夫的男人,突然很想告诉他:保护好她,无论发生什么。
最终,他也只是举起酒杯:“让她幸福。”
“我一定!”直人用力点头。
宴会进行到一半,神谷溜出来透气,庭院里的石灯笼已经点亮,在暮色中如同漂浮的萤火,他靠在廊柱上,从怀中掏出昭玄给的药瓶。
没想到这些药真的有用,他又吞了两粒。
“哥哥?”
惠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神谷匆忙藏起药瓶,换上笑容:“怎么出来了?”
“找你。”惠子已经换下了沉重的白无垢,改穿一件淡粉色的访问着,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两杯酒,“还没和你喝交杯酒呢。”
神谷接过酒杯,与妹妹手臂相交,清酒入喉,带着果香的甜味掩盖了药物的苦涩。
“直人君呢?”他问。
“他不太会喝酒,都已经被他的大学同学灌醉了。”惠子笑着摇头,“现在趴在桌上打呼噜,我们去捉弄他一下?”
兄妹俩并肩看着庭院里的夜色,远处传来宾客们的谈笑声,三味线的乐声,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
“哥哥。”惠子突然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好好的,对吧?”
神谷看向妹妹,灯笼的光映在她脸上,将她的睫毛投下细长的阴影。
“这么不相信我?”他伸手拂了拂她的发,“我可是你无所不能的哥哥。”
惠子靠在他肩上,就像小时候那样,神谷闻到她发间栀子花的香气,感到一阵久违的平静。
就在这时,他的视野边缘突然闪过一道紫影。
那个和服女子出现在庭院对面的走廊上,只一瞬又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一阵剧痛从手腕处的印记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神谷咬紧牙关,冷汗已经浸透了后背。
“哥哥?”惠子抬头,“你没事吧?身体出问题了,用不用去医院看看?”
神谷强撑着摇头:“只是有点醉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女子消失的方向,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个警告。
看来“月影”没有放弃他,而为了保护眼前这个正在微笑的女子,他知道自己迟早要再次拿起那把特殊的武士刀。
他完全有面对那些人的勇气,也可以直面自己身体内藏着什么力量,当他的武士刀砍出音爆……
但现在还不行,他还得面对眼前自己的亲妹妹,其实他也早有跟她坦白这件事的想法了,只是还不知道怎么开口。
今晚,就让这一切都等等吧,至少在今晚,他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参加完妹妹的婚礼。
夜风路过,庭院里的樱树开始沙沙作响,落下最后几片迟开的花瓣,那些花瓣飘落在兄妹俩脚边,像是一场无声的、小小的、温柔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