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夫的诊所成了风暴眼中一块脆弱的浮冰。陈栓子在药力与苏大夫精湛医术的双重作用下,伤势终于彻底稳定下来,虽然依旧虚弱昏迷,但呼吸绵长,脸上也恢复了些许血色,那“鸩羽泪”的余毒似乎被牢牢锁住,不再构成致命威胁。苏大夫又给沈逸尘和阿勇处理了外伤,熬了安神补气的汤药。
紧绷了数日的神经骤然松弛,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沈逸尘和阿勇淹没。两人在苏大夫安排的、位于诊所阁楼的狭窄小隔间里,几乎是头一沾到那散发着霉味和草药气的枕头,便沉沉睡去。
这一觉昏天黑地,直到次日午后,沈逸尘才被窗外隐约传来的电车铃声和小贩叫卖声惊醒。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投下斑驳的光柱。他猛地坐起,第一时间看向身旁草铺上的陈栓子,确认他依旧平稳地昏睡着,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贴身藏着的青铜碎屑。
碎屑温润,那丝微弱的魂灵印记似乎比昨日更加清晰了一分,如同冬眠的小兽,传递着极其微弱的生命脉动。这让他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
阿勇也醒了,正默默地检查着随身物品,将那根青铜鼎耳用布条重新缠好,插在腰后。
“感觉如何?”苏大夫端着一碗清粥和小菜推门进来,看到沈逸尘苏醒,便问道。
“多谢世叔,好多了。”沈逸尘连忙起身道谢。粥米的温热下肚,空乏的肠胃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你这位兄弟体质异于常人,恢复得比预想快,但元气大伤,仍需静养旬月。”苏大夫看了一眼陈栓子,又道,“至于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我这里虽僻静,但难保万全。”
沈逸尘放下粥碗,神色凝重。他深知苏大夫所言非虚。租界并非法外之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他们身份敏感,目标显眼,久留必生祸端。
“世叔,昨日您提及霞飞路以西和四马路等地……”沈逸尘斟酌着开口,“我想先去探探风声,或许能找到……关于我们另一位同伴的线索,也好为日后寻个稳妥的落脚之处。”
他隐去了婉清可能尚存一丝真灵依附碎屑之事,只说是寻找失散同伴。
苏大夫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人名:“‘老鬼’,在城隍庙后街的‘听雨轩’茶馆说书,消息灵通,但嘴严,价也高。你拿着这个去找他,就说是我介绍的。或许能问到你们想知道的。”
他又取出几块银元,塞到沈逸尘手中:“租界居,大不易。这些钱不多,应应急。”
沈逸尘心中感激,知道这已是苏大夫能提供的最大帮助,他没有推辞,深深一揖:“世叔大恩,逸尘没齿难忘!”
简单商议后,决定由阿勇留在诊所照看陈栓子,沈逸尘独自前往城隍庙。阿勇虽不放心,但也知道沈逸尘心思缜密,且独自行动目标更小。
午后阳光正好,租界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西装革履的洋人、长衫马褂的遗老、旗袍卷发的摩登女郎、衣衫褴褛的黄包车夫……形形色色的人流交织,构成一幅光怪陆离的“孤岛”浮世绘。沈逸尘换上了苏大夫找来的半旧长衫,戴上礼帽,压低帽檐,汇入人流,尽量不引人注目。
城隍庙一带更是热闹非凡,香客、游客、小贩、混混混杂,喧嚣鼎沸。沈逸尘依着地址,在庙后一条充斥着旧货摊和算命馆的窄巷深处,找到了那家名为“听雨轩”的茶馆。
茶馆门面不大,里面光线昏暗,桌椅陈旧,弥漫着劣质茶叶和烟土混合的气味。几个茶客散坐在角落,台上,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长衫、干瘦精悍的老者,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七侠五义》,正是苏大夫口中的“老鬼”。
沈逸尘找了个靠墙的僻静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茉莉花茶,静静听着。直到一段书说完,茶客散了大半,老鬼下台喝茶休息,沈逸尘才起身走过去,将苏大夫的纸条悄悄递上。
老鬼接过纸条,扫了一眼,浑浊的眼睛在沈逸尘身上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苏瘸子介绍来的?想问什么?”
“想打听两个人。”沈逸尘也压低声音,“一个女子,二十出头,可能受了重伤,近日是否有人见过或听闻类似踪迹?另一个,戴白面具,穿黑长衫,行踪诡秘,非寻常人物。”
老鬼呷了口浓茶,眼皮都没抬:“女子下落,范围太广,如大海捞针。白面人……嘿嘿,这号人物,沾上了可就是阎王帖。价钱不一样。”
沈逸尘将苏大夫给的两块银元推到老鬼面前。
老鬼掂了掂银元,摇摇头:“这点钱,只够买句忠告——带着你的人,尽快离开沪市,越远越好。那白面人的事,不是你们能掺和的。”
沈逸尘心中一沉,知道对方并非虚言恫吓。他咬了咬牙,将怀中那枚青铜碎屑取出,并未完全暴露,只是让老鬼看了一眼那奇特的材质和隐约的纹路:“若与此物相关呢?”
老鬼的目光在接触到碎屑的瞬间,猛地一凝!他死死盯着那碎屑,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惧与贪婪的复杂神色。
“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颤抖。
“无意所得。”沈逸尘谨慎地回答,“前辈认得此物?”
老鬼没有直接回答,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银元推回给沈逸尘,低声道:“钱拿回去。这个消息,我免费送你,只当结个善缘。”
他凑近沈逸尘,声音几不可闻:“你们要找的女子,没人见过。但白面人……前天夜里,有人在龙华附近的乱葬岗,见过一道类似的黑影,似乎在……寻找什么。而且,最近鬼市上,有人在暗中高价收购与‘青铜’、‘古鼎’相关的物件,尤其是……带有特殊纹路或残破的碎片。出价的人,很神秘,但背景恐怕不干净,可能跟日本人或者……更邪乎的东西有关。”
龙华乱葬岗?鬼市收购青铜碎片?
沈逸尘心脏狂跳!这两个信息都指向了关键!白面人在龙华出现,是否与婉清有关?而鬼市收购青铜碎片,目标是否就是他们手中的这类东西?
“鬼市……在何处?”沈逸尘追问。
“每个月初一、十五,子时,外白渡桥下,第三根桥墩附近,自有人接引。但那里鱼龙混杂,杀机四伏,非不得已,莫要涉足。”老鬼说完,便重新端起茶杯,闭上眼睛,不再理会沈逸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沈逸尘知道问不出更多了,他将银元再次悄悄塞到老鬼茶碗下,起身离开。
走出昏暗的茶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逸尘站在喧嚣的街口,心中却是一片冰火交织。线索有了,但每一条都通往更加危险的深渊。
婉清,你是否真的还在某处?那龙华乱葬岗,是你的埋骨地,还是……一线生机?
他握紧了胸口的碎屑,那微弱的脉动仿佛在回应他的疑问。
必须去龙华!也必须弄清楚鬼市收购的真相!
但他需要帮手,需要更周密的计划。
他抬起头,望向诊所的方向,眼中重新燃起决绝的光芒。
暗线已现,鬼市将开。这孤岛之上的另一场博弈,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