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76号在身后倾颓的轰鸣,如同旧时代痼疾的脓疮被悍然剜去,只余下弥漫的烟尘与死寂。婉清搀扶着虚弱不堪、神智却已清明的苏锦娘,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如同两只受伤的亡命之鸟,凭借着残存的本能和玉簪微弱的指引,跌跌撞撞地穿越沉睡的街巷,终于再次摸回了南市贫民窟那片污浊的、却能提供短暂喘息的地界。
柳三针那扇破旧的木门,此刻竟成了唯一能望见的彼岸。婉清用尽最后力气叩响门环,几乎是瘫软着跌入门内。
门内依旧是那股混合草药与劣酒的怪味,但此刻闻来,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幻安定。阿勇和另一名洪门兄弟正焦急地守在门后,见到婉清和苏锦娘,均是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搀扶。
“林姑娘!苏编辑!你们……”阿勇的话哽在喉咙,看着两人浑身污渍、狼狈不堪的模样,以及婉清怀中玉簪那明显黯淡的光华,心知昨夜定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凶险。
“逸尘……他怎么样?”婉清顾不上解释,目光急切地投向里间那张木板床。
柳三针正佝偻着身子,枯瘦的手指搭在沈逸尘的腕脉上,闻声回过头,浑浊的眼睛在婉清和苏锦娘身上扫过,尤其在婉清手中那枚光华内敛的玉簪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
“怪事……”柳三针咂了咂嘴,收回手,脸上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困惑,“这小子……脉象竟然稳住了?那股蚀魂咒的阴邪之力……好像被一股更霸道、更精纯的力量给……冲散了大半?虽然神魂依旧受损,经脉也需要时间修复,但命……算是捡回来了。”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婉清:“你找到‘源血’了?不对……就算找到,也不可能这么快,这么彻底……你昨晚到底干了什么?”
婉清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终于重重落下,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几乎站立不稳,全靠阿勇搀扶。她没有回答柳三针的问题,只是踉跄着走到床边,颤抖着手,轻轻抚上沈逸尘的脸颊。
触手不再是令人心悸的冰冷,而是带着温热的、属于活人的弹性。他的呼吸平稳悠长,胸膛规律地起伏,眉宇间虽然还残留着疲惫与病态的苍白,但那萦绕不散的死亡灰败之气已然消散。她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通过某种玄妙的联系,他体内那新生的、虽然微弱却充满韧性的生机,正在星种与地钥余力的滋养下,缓慢而坚定地壮大。
玉簪隔空引动归藏之力,净化“源血”,强行续命……这一切,竟然真的成功了!
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滴落在沈逸尘的手背上。是喜悦,是后怕,是连日来紧绷神经骤然松弛后的巨大疲惫。
苏锦娘也被扶到一旁坐下,阿勇给她喂了些温水。她看着婉清与沈逸尘,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欣慰,也有劫后余生的恍惚。
“栓子哥……有消息吗?”婉清稍稍平复心绪,转向阿勇,声音沙哑地问道。
阿勇脸色一黯,摇了摇头:“还没有。昨天分开后,就再没联系上。我已经让外面的兄弟留意打听了,但……”
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攫住了婉清的心。陈栓子是为了掩护她才陷入重围,若是他有什么不测……
“柳大夫,”婉清看向柳三针,语气带着恳求,“逸尘和苏编辑,还需要您照看。我必须出去找栓子哥。”
柳三针哼了一声,重新蜷回他的破躺椅,闭上眼睛,仿佛事不关己:“人是你的,命是你救回来的,随你便。不过别忘了,这小子只是暂时吊住了命,离痊愈还早得很。外面现在风声鹤唳,你这一出去,是死是活,自己掂量。”
婉清知道他说的是实话。陈世昌和“墟神教”绝不会善罢甘休,文若海是生是死尚未可知,霞飞路76号虽然毁了,但他们的势力盘根错节,定然还有后手。
但她不能放着陈栓子不管。
她看向阿勇:“阿勇,你留下,保护好这里。我出去一趟。”
“林姑娘,我跟你一起去!”阿勇急道。
“不行!”婉清斩钉截铁地拒绝,“这里需要人守着。逸尘和苏编辑都经不起任何闪失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如果……如果天亮后我还没回来,你们就想办法,带着逸尘和苏编辑,离开沪市。”
阿勇还想再说什么,但在婉清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最终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
婉清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的污迹,换上了一套阿勇找来的、更不起眼的粗布衣服,将黯淡的玉簪重新簪好,袖中藏好剃刀。她没有再去看沈逸尘,生怕多看一眼,那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就会瓦解。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晨光刺破云层,将贫民窟的污浊与贫穷暴露无遗。新的一天开始,而危险,也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悄然苏醒。
她再次融入南市错综复杂的街巷,如同水滴汇入大海。与昨日不同,她此刻的目标明确——找到陈栓子,或者……找到他的下落。
她不敢再去那些可能被盯上的地方,转而利用玉簪对能量和血腥气的微弱感应,在那些最容易发生械斗、也最容易藏匿踪迹的角落搜寻。废弃的码头仓库,赌场后巷的垃圾堆,甚至是一些连乞丐都不愿停留的、散发着浓烈腐臭气味的角落。
时间在焦灼的搜寻中一点点流逝。日头渐高,贫民窟开始喧嚣,各种叫卖声、争吵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音。
就在婉清几乎要绝望,准备冒险去洪门其他可能未被发现的秘密据点打听时,她的脚步停在了一条靠近苏州河、堆满废弃船板和烂渔网的死胡同入口。
玉簪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清晰警示意味的悸动。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被河风稀释了的血腥气,从胡同深处飘来。
她的心脏猛地一紧。
她放轻脚步,如同狸猫般潜入胡同。胡同尽头,一堆散发着鱼腥味的破渔网下,似乎掩盖着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根捡来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挑开了那层层叠叠、沾满粘液的渔网。
渔网下,赫然是陈栓子!
他靠坐在墙角,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胸前的粗布衣衫被大片已经发黑的血迹浸透,凝固成硬块。他的左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骨折。气息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栓子哥!”婉清扑上前,手指颤抖地探向他的颈动脉。
还有微弱的搏动!他还活着!
巨大的庆幸与更深的愤怒交织在她心头。是谁把他伤成这样?!是文若海的人?还是陈世昌另外派出的杀手?
她立刻尝试将星种与地钥残存的力量输入陈栓子体内,护住他心脉。然而,他的伤势远比看上去更重,不仅有严重的外伤和内出血,体内似乎也残留着一丝与墟能同源的阴寒气息,正在不断侵蚀他的生机。
必须立刻带回柳三针那里!
婉清试图将他背起,但陈栓子身材高大,她又是力竭之身,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就在她心急如焚之际,胡同口的光线一暗。
两个穿着黑色短褂、面相凶恶的汉子堵住了出口,眼神不善地打量着婉清和她脚下的陈栓子。
“哟,这还有个漏网之鱼?”其中一个咧嘴笑道,露出满口黄牙,“哥几个找了一早上,没想到躲这儿来了。”
另一个则目光淫邪地在婉清身上扫来扫去:“这小娘们长得不错,一起带回去,说不定还能领份赏钱。”
婉清的心沉到了谷底。是陈世昌的人!他们竟然还在搜寻陈栓子!
她缓缓站起身,将陈栓子护在身后,袖中的剃刀滑入掌心,玉簪的力量在体内悄然流转。尽管力量所剩无几,但眼神却冰冷如刀。
“不想死,就滚。”
那两个汉子被她的眼神慑得一滞,但随即恼羞成怒:“妈的!给脸不要脸!”
两人同时抽出腰间的短斧,狞笑着逼了上来。
狭窄的死胡同,退无可退。
婉清握紧了剃刀,目光锁定在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汉子咽喉。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的瞬间——
“嗖!嗖!”
两道细微的破空声掠过!
那两名汉子的动作猛地僵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喉咙处各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他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的凶光迅速涣散,噗通两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婉清猛地回头。
只见胡同口的阴影处,那个神秘的老乞丐,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他手里把玩着几枚边缘磨得锋利的铜钱,浑浊的眼睛看着婉清,脸上依旧是那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女娃娃,惹麻烦的本事不小。”他慢悠悠地说道,目光扫过地上陈栓子的惨状,摇了摇头,“这小子命硬,死不了。不过,你们得尽快离开南市了。陈世昌下了格杀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他说完,也不等婉清回应,将一枚铜钱弹到婉清脚边,转身,如同融入阴影般,再次消失不见。
婉清捡起那枚铜钱,入手冰凉,边缘锋利,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内息。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陈栓子背起,踉跄着冲出死胡同,向着柳三针医馆的方向,拼尽全力奔去。
阳光刺眼,街道喧嚣。
而追杀的血色阴影,已然笼罩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