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表盖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以及从中逸散出的、混合着沈逸尘气息与遥远空间波动的能量,如同在婉清沉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激荡,久久难平。她站在山林边缘,紧紧攥着那枚仿佛拥有了生命的怀表,目光灼灼地望向东南方天际。
那不是错觉,更非巧合。沈园的古老海图,逸尘的贴身怀表,以一种超越常理的方式,共同为她指明了方向。希望,从未如此清晰而炽热。
然而,希望并不能直接变出一艘能远航的船。她身处乱世,沿海地带龙蛇混杂,日军封锁严密,海盗横行,想要找到一艘愿意前往未知险域且可靠的船只,无异于大海捞针。
婉清压下心中的激动,将怀表小心收好,辨明方向,朝着记忆中距离最近的一处渔村走去。那村子不大,位置偏僻,或许能找到一线机会。
数日跋涉,当她风尘仆仆、借着夜色掩映靠近那座名为“望潮岙”的小渔村时,心却沉了下去。村子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死寂,空气中混杂着海腥与隐约的焦糊味。原本应停泊着渔船的小港湾里,只剩下几艘被烧毁或砸烂的船骸,随着海浪无力地起伏。残破的渔网挂在歪斜的木桩上,如同招魂的幡。
显然,这里不久前刚遭受过洗劫,或许是海盗,或许是……日军。
婉清隐匿在村外的礁石后,仔细观察。村子里还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鬼火般摇曳。她必须冒险进去打听消息,这是最近的可能据点。
她借着阴影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村中。大部分房屋都已人去楼空,残垣断壁诉说着不久前的惨剧。终于,在一间还算完好的低矮石屋外,她听到里面传来极其压抑的咳嗽声和幼儿细弱的啼哭。
她犹豫了一下,轻轻叩响了木门。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孩子的哭声都被捂住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没有恶意,”婉清压低声音,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我只是个过路的,想打听点消息,用东西换点吃的和……船的消息。”
良久,门轴发出艰涩的“吱呀”声,开了一道缝。一双充满惊恐与警惕的眼睛在门缝后打量着她。那是一个面色蜡黄、眼眶深陷的妇人。
婉清褪下手腕上一只成色尚可的银镯子,从门缝递了过去。“大嫂,行个方便。”
妇人看到银子,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颤抖着接了过去,将门开大了一些,示意她快进来。
屋内狭小昏暗,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一个瘦小的男孩蜷缩在土炕角落,惊恐地看着婉清。炕上还躺着一位不断咳嗽的老人。
“村子……遭了倭寇,”妇人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能跑的都跑了,船……都没了……俺们是没地方去……”
婉清心中黯然,将随身带的干粮分了一些给妇人和孩子。“大嫂,可知这附近,还有哪里能找到船?大一点的,能出远海的。”
妇人狼吞虎咽地吃着干粮,闻言茫然地摇了摇头,但炕上的老人却停止了咳嗽,浑浊的眼睛看向婉清,喘息着开口:“船……‘讨海人’……或许……还有……”
“讨海人?”婉清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
“是一群……不要命的,”老人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不信神,不信命,只信手里的橹和腰间的刀……专走……别人不敢走的海路……换……换命钱……”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东南方向,“他们的……窝子……在‘鬼牙礁’那边……但……姑娘,那是群活阎王……去不得啊……”
鬼牙礁,东南方向。婉清记下了这个名字。她又留下一些沈园给的丹药,嘱咐妇人给老人服用,便悄然离开了这座死气沉沉的渔村。
根据老人的指引和玉簪对地脉能量的模糊感应,婉清昼伏夜出,避开可能的巡逻队和眼线,朝着东南海岸更偏僻的区域行进。沿途所见,尽是疮痍,日军的哨卡、偶尔出现的海盗船影,都让这片土地笼罩在阴影之下。
三日后,她终于在一片怪石嶙峋、海浪咆哮的险峻海岸边,看到了那处被称为“鬼牙礁”的地方。几根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黑色礁石刺破海面,礁石群后,是一个被天然屏障遮蔽的、极其隐蔽的小湾。湾内,赫然停泊着三艘船!
那并非普通的渔船或商船。船体狭长,船首尖锐如刀,桅杆上挂着破旧却坚韧的深色风帆,船身两侧似乎还有划桨用的孔洞。它们静静地泊在那里,像几头蛰伏在海影里的恶鲨,散发着剽悍、危险的气息。
这就是“讨海人”的船。
婉清没有贸然靠近,她在礁石上潜伏下来,仔细观察。可以看到一些精悍的、皮肤黝黑的汉子在船上或岸边活动,他们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鹰,腰间大多别着短刀或斧头,行动间透着长期与风浪搏杀形成的默契与悍勇。
如何接近他们,并说服他们带自己前往那片未知的雾瘴海域?钱财?他们或许看重,但未必足够打动他们去冒奇险。武力胁迫?更是下下之策。
就在婉清苦思对策之时,她贴身藏着的怀表,再次传来了异动!这一次,不再是表盖弹开,而是整个表身开始散发出微弱的、持续的热量,表盘上的指针,不再指示时间,而是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定在了东南偏南的一个方向上,微微震颤!
与此同时,玉簪也传来了一阵轻微的悸动,并非警示,而是一种对远方某种同源能量或空间异常的模糊呼应。
怀表和玉簪的同时反应,让婉清下定决心。她整理了一下衣着,将最锋利的剃刀藏于袖中,又将几瓶沈园丹药和部分金银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她从礁石后现身,朝着那小湾走去。
她的出现,立刻引起了“讨海人”的警觉。几乎瞬间,几道冰冷的目光就锁定了她,岸边的几名汉子手已按上了腰间的武器。
“站住!什么人?!”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似乎是头领的壮汉沉声喝道,声音如同砂石摩擦。
婉清停下脚步,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静而无害。“各位好汉,我想雇船,去东南雾瘴海域。”
“雾瘴海?”刀疤脸汉子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婉清,眼中满是审视与不屑,“小姑娘,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去找死?我们‘讨海人’虽然要钱不要命,但也不会接这种十死无生的生意!滚吧!”
他身后的汉子们也发出哄笑声,显然没人把婉清的话当真。
婉清没有退缩,她迎着刀疤脸的目光,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枚正在发烫、指针定格的怀表。“我不是去找死,我是去找人。它,能带我们找到路。”
当怀表出现的瞬间,刀疤脸汉子脸上的嗤笑骤然僵住!他以及他身边几个年纪稍长的“讨海人”目光瞬间锐利如刀,死死盯住了那枚怀表,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甚至……一丝隐约的敬畏?
“这是……‘引路石’?!”刀疤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引路石?婉清心中一动,看来这怀表远比她想象的更不寻常,甚至在这些常走险路的“讨海人”眼中,都是一种传说中的存在。
“故人所赠。”婉清紧紧握着怀表,感受着它传递来的坚定指向和热量,“它指向的方向,就是我要去的地方。诸位若能送我前往,酬劳必不会让诸位失望。”她亮出了准备好的金银和丹药。
刀疤脸汉子与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前的轻视与嘲弄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贪婪、忌惮与疯狂冒险精神的炽热。
他盯着婉清,又看了看她手中的怀表,半晌,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道赌徒般的光。
“好!这活儿,我们接了!”他猛地一拍大腿,“不过,价钱得翻三倍!而且,海上一切听我们的!若‘引路石’所指真是绝路,别怪我们中途折返!”
“可以。”婉清毫不犹豫地答应。
半个时辰后,婉清登上了那艘名为“破浪号”的领头船。船只解缆启航,如同离弦之箭,驶离鬼牙礁,扎进了茫茫大海。
初时航行还算顺利,“讨海人”操船技术极其精湛,船只灵活地穿梭于波峰浪谷之间。怀表持续散发着热量,指针坚定不移地指向东南偏南。
然而,三天后的黄昏,天色骤变。远方的海平线上,一道无边无际、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雾墙,如同连接天地的巨幕,缓缓映入眼帘。那雾气并非寻常海雾,它凝滞不动,内部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影子流转,散发着隔绝一切探查的诡异气息。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咸腥中带着霉变的味道,令人心神不宁。就连经验丰富的“讨海人”们,脸色也都变得无比凝重。
“前面就是‘雾瘴海’了!”刀疤脸船长走到船头,望着那片吞噬光线的巨大雾墙,声音低沉,“进去之后,罗盘会失效,星光会被遮蔽,连海流都会变得混乱无常。小姑娘,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婉清紧紧握着怀中滚烫的怀表,它能清晰地感觉到,逸尘的气息和那空间波动的源头,就在这片浓雾的深处!
“前进。”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破浪号义无反顾地驶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雾之中。霎时间,光线骤暗,四周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白,连海浪声都变得沉闷而遥远。真正的迷航,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