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凝固如铅的死寂,沉重地压在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芒泼洒下来,每一道光束都仿佛被冻结在空气中,折射着侍者僵硬的脸庞、宾客凝固的惊愕表情,以及王太太猩红嘴唇上那抹尚未褪去的、幸灾乐祸的弧度。
琴台上,那根象征着“君”弦的第七弦,如同被斩首的毒蛇,无力地垂搭在冰冷的乌木琴身上,断口处泛着森冷的金属光泽,微微颤抖着,发出最后一丝几乎无法听闻的、泣血般的余颤。断裂的琴弦尾部,一小截带着尖锐毛刺的金属丝,在灯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林婉清跪坐在蒲团上,身体僵直如石。素色的杭绸旗袍紧贴着她冰冷的脊背,勾勒出单薄而倔强的线条。她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那里,沾染着琴弦崩断时溅起的、细微的金属丝碎屑,也沾染着刚才紧握拳头时、掌心伤口再次崩裂渗出的、新鲜的、粘稠的血迹。血珠沿着指尖的轮廓,缓慢地、沉重地,滴落在素色的旗袍下摆,晕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的花。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在她胸腔里翻涌、撕扯。琴断了。在这金碧辉煌的魔窟里,在母亲曾寄托着清越之思的弦上,被她的悲愤生生震断。这断弦,如同她此刻碎裂的心,也如同这山河破碎的绝响。
死寂的中心,陈世昌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挑衅、权威受损的、阴鸷到极致的暴怒!他叼着那支粗大的雪茄,雪茄的末端因为用力而微微变形,袅袅的青烟扭曲上升。那双标志性的三角眼,此刻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死死地、一寸寸地刮过林婉清低垂的颈项和那根刺目的断弦。眼神里的杀意,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指间的翡翠扳指,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泽。
王太太那群女人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彼此交换着眼神,随即毫不掩饰地发出一阵低低的、如同夜枭般刺耳的嗤笑声。那笑声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清晰,充满了幸灾乐祸和落井下石的快意。
木村少佐放下了手中的清酒杯,那双阴鸷如同毒蛇的眼睛,饶有兴致地在林婉清惨白的脸和那根断弦之间来回逡巡,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弧度。他显然将这场面视为一种别致的“支那风情”。
就在陈世昌眼中的暴戾即将喷薄而出,那根夹着雪茄的手指即将抬起发出某种可怕命令的瞬间——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一声雄浑、悲怆、带着撕裂般穿透力的男声合唱,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又如同决堤的怒涛,毫无预兆地、排山倒海般从宴会厅那几扇紧闭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落地长窗外,猛地撞了进来!
声音如此巨大!如此悲壮!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玉石俱焚的决绝!瞬间将宴会厅内凝固的死寂撕得粉碎!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歌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千军万马的奔腾!如同火山岩浆的喷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与火的灼热,狠狠砸在璀璨的水晶灯上,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砸在每一个衣冠楚楚的宾客心上!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是《满江红》!岳武穆的《满江红》!
林婉清猛地抬起了头!原本如同死水般冰冷的眼眸,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如同寒夜里骤然点燃的火炬般的光芒!她甚至忘记了指尖的疼痛,忘记了断弦的屈辱,忘记了陈世昌那毒蛇般的目光!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如同滚烫的岩浆冲上头顶!
她扭过头!目光急切地、如同穿透黑暗的利箭,死死投向那几扇紧闭的落地长窗!
窗外!暮色四合!租界华灯初上!街道上,一支庞大而沉默的队伍,如同汹涌的潮水,正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缓缓行来!无数张年轻而激愤的脸庞,在昏黄的路灯和商店霓虹的映照下,闪烁着视死如归的光芒!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装、布衫,甚至打着赤脚,手臂挽着手臂,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人墙!
队伍的最前方,几个身材高大的男生用力挥舞着一面巨大的、墨迹淋漓的白色条幅!上面用遒劲的狂草书写着触目惊心的大字:
“反对华北自治!”
“打倒东瀛帝国主义!”
“还我河山!”
条幅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展的战旗!
歌声,正是从这沉默而汹涌的人潮中爆发出来!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的最后怒吼!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歌声悲怆入骨,字字泣血!年轻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带着穿透一切的悲愤和力量!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歌声越来越激昂!越来越悲壮!如同战鼓擂响!如同利剑出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踏破山河的决绝气势!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歌声如同惊涛骇浪,带着血性的呐喊和复仇的烈焰,狠狠撞击着陈公馆那扇镶嵌着彩色玻璃的、象征着奢华与隔绝的落地长窗!
“砰!哗啦——!!!”
巨大的声浪如同无形的重锤!宴会厅一扇巨大的、镶嵌着繁复彩色玻璃的落地长窗,竟在这悲壮雄浑、凝聚了数百青年学生血性怒吼的声浪冲击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靠近边缘的一块描绘着天使图案的彩色玻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哗啦”一声脆响!碎裂开来!无数彩色的玻璃碎片如同冰雹般,朝着宴会厅内飞溅而下!
“啊——!”
“小心玻璃!”
宴会厅内瞬间炸开了锅!王太太等女眷发出惊恐的尖叫,抱头鼠窜!男宾客们也惊慌失措,纷纷躲避飞溅的玻璃碎片!侍者手中的银盘叮当作响,香槟杯摔碎一地!方才还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浮华盛宴,瞬间乱作一团!
水晶吊灯在巨大的声浪冲击下剧烈摇晃,投下的光斑疯狂闪烁跳跃!爵士乐的靡靡之音早已被彻底吞没,只剩下窗外那排山倒海、如同惊涛拍岸般的《满江红》声浪!每一个音符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上!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歌声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如同撞上礁石的巨浪!留下的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随即,是更加汹涌澎湃的口号声浪!
“反对华北自治!!”
“打倒东瀛帝国主义!!”
“还我河山!!”
“中华民族万岁!!”
口号声如同惊雷,一声声,在租界灯火辉煌的夜空下炸响!震得整个陈公馆都在微微颤抖!
林婉清依旧跪坐在琴台后的蒲团上,身体因为巨大的震撼而微微颤抖。她仰着头,透过那扇破碎的落地长窗,目光穿透弥漫的烟尘和飞溅的玻璃碎屑,死死地、贪婪地望向窗外!
破碎的窗口,如同一个撕裂的画框。画框外,是汹涌的人潮!是招展的旗帜!是无数张年轻、激愤、在路灯下闪烁着不屈光芒的脸庞!口号声浪如同滚烫的洪流,顺着破碎的窗口,毫无遮拦地灌入这金碧辉煌的囚笼,冲刷着她冰冷绝望的灵魂!
她看到了!在队伍最前方,那个奋力挥舞着巨大条幅的高大男生,手臂上缠着染血的绷带!她看到了!在人群中,一个穿着蓝布衫、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脸上沾着尘土,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她看到了!无数双紧握的拳头!无数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一股滚烫的、久违的热流,如同冲破冰封的岩浆,瞬间从她脚底窜上头顶!灼热了她的四肢百骸!冲垮了她心中所有的恐惧、麻木和绝望!那根崩断的琴弦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屈辱的象征,它仿佛与窗外那撕裂长空的怒吼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指尖被琴弦金属丝刺破的伤口,此刻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却如同警钟,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那根垂落在琴身上的断弦!冰冷、坚韧、带着毛刺的金属触感深深陷入她掌心的血肉!剧痛传来,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疼痛的清醒和力量!
窗外的口号声浪如同海啸,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彩色玻璃,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和神经!整个陈公馆,如同怒海狂涛中的一叶孤舟,在这来自民间的、悲壮而愤怒的声浪中剧烈地摇晃!
“八嘎——!”
一声野兽般的、充满暴戾的咆哮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宴会厅内炸响!木村少佐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汉奸文人,如同被激怒的疯狗,一脚踹翻了面前的矮几!精美的清酒壶和刺身碟稀里哗啦摔得粉碎!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那双阴鸷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血红!他猛地拔出腰间的武士刀!雪亮的刀锋在摇晃的灯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反倭暴徒!统统死啦死啦地!”他挥舞着军刀,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指向窗外汹涌的人潮!声音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
“张队长!”陈世昌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更深的阴冷和算计取代,他扔掉雪茄,三角眼如同毒蛇般扫过混乱的宴会厅,最后落在那个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大厅角落、穿着黑色雨衣、帽檐压得极低的巡捕房张晋身上!“还等什么?!乱党暴动!冲击租界治安!给我抓!统统抓起来!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张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肌肉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猛地一挥手!
“是!陈老板!”声音干涩冰冷,如同机器。
他身后,几个早已待命的黑衣巡捕如同黑色的猎犬,猛地拔出警棍和短枪!动作迅捷而冷酷!推开慌乱躲闪的宾客,朝着那扇破碎的落地长窗,如同黑色的潮水般猛扑过去!
“哔——哔哔哔——!!!”
凄厉刺耳的警笛声骤然撕裂了夜空的喧嚣!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详的穿透力!几辆黑色的、车顶闪烁着刺眼红蓝警灯的巡捕房警车,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从街道的两端猛冲过来!尖锐的刹车声刺耳欲聋!车门被粗暴推开!更多的黑衣巡捕跳下车,挥舞着警棍,吹着刺耳的警哨,如同黑色的潮水,凶狠地扑向游行示威的学生队伍!
“驱散暴徒!!”
“抓住领头的!!”
“开枪!开枪示警!!”
巡捕们凶戾的吼叫和警哨的尖鸣混杂在一起!
窗外瞬间陷入更大的混乱!口号声被警笛和吼叫淹没!游行队伍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蚁群,在巡捕凶狠的冲击下开始出现骚乱!挥舞的警棍!喷溅的鲜血!学生的怒骂!巡捕的呵斥!妇女的尖叫!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交响!
林婉清跪坐在琴台后,透过那扇破碎的窗口,眼睁睁地看着!她看到那个挥舞条幅的高大男生被几个巡捕凶猛地扑倒在地!警棍如同雨点般落下!她看到那个短发女学生被粗暴地推搡,摔倒在地,又被后面涌上的人群踩踏!她看到雪亮的刺刀在灯光下闪烁!看到年轻的身体在警棍下痛苦地蜷缩!看到洁白的标语被践踏在泥泞里!
巨大的悲愤如同岩浆,在她胸腔里疯狂燃烧、冲撞!几乎要将她整个焚毁!她攥着那根冰冷断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翻卷的伤口,鲜血顺着断弦流淌,滴落在冰冷的琴身上。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枪响,如同最后的丧钟,猛地压过了窗外所有的喧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口号声、警笛声、吼叫声、惨叫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声枪响,在死寂的宴会厅和血腥的街道上空,绝望地回荡。
林婉清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她看到!透过破碎的窗口!在巡捕和游行队伍混乱的撕扯边缘!一个穿着灰色学生装、身形瘦弱的男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缓缓地、缓缓地向前扑倒!他的后背心口位置,一个刺目的、暗红色的血洞,正在迅速洇开!
鲜血,如同妖异的红莲,在他身下冰冷潮湿的青石板上,无声地、绝望地蔓延开来。
年轻的生命,在冰冷的枪口下,戛然而止。
如同那根崩断的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