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狭窄、冰冷,弥漫着浓重的桐油、汗酸和陈年灰尘混合的窒息气味。林婉清蜷缩在阴影的最深处,怀中紧抱着那个靛蓝色的粗布包,如同抱着一条随时会噬人的毒蛇。布包里,那本染血的《东京梦华录》仿佛有了生命,书脊深处那隐藏的追踪印记,此刻如同冰冷的烙铁,烫着她的神经,也烫着车外那个佝偻拉车的身影。
阿四。那个沉默寡言、总是低眉顺眼的人力车夫。他浑浊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锐利,他对这片迷宫般街巷的了如指掌,他在染坊废墟如同神兵天降般的出现……还有,那远处小楼窗口一闪而逝的、如同毒蛇窥伺般的镜头反光!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猜疑如同藤蔓,缠绕住林婉清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是谁?是父亲派来监视的眼线?还是……陈世昌的人?!那本“书”里的追踪印记,和他有没有关联?沈逸尘的暴露,是否也……
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在幽深死寂的巷子里传开,每一声都像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透过油布尾部那道狭窄的缝隙,死死盯着阿四佝偻的后背。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破旧褂子,紧贴在嶙峋的脊梁骨上。他的脚步依旧沉稳迅捷,拉着沉重的车,在垃圾和污水坑间灵活穿行,仿佛一头在熟悉猎场奔行的老狼。
车子最终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停下。巷口外,隐约传来租界清晨特有的、带着异国腔调的喧嚣——电车叮当、报童的叫卖、巡捕皮鞋踏地的脆响。阿四没有掀开油布,只是隔着那层肮脏的遮挡,压低声音,嘶哑地说道:“小姐……前面是霞飞路……人多眼杂……车……进不去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听不出任何异常,只有一种长途奔袭后的疲惫。
林婉清没有立刻回应。她蜷缩着,指尖冰凉,紧紧攥着怀里的布包。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在她心中激烈撕扯。她需要钱!需要立刻找到钱!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那个躺在烟榻上、被烟瘾折磨得如同恶鬼、刚刚又撞破房门、此刻不知是死是活的父亲!林鹤年!那个将她抵押给陈世昌的父亲!那个她恨之入骨却又无法彻底割舍的父亲!
昨夜父亲那歇斯底里的咆哮——“膏子!我的福寿膏!……我要死了!……快给我钱!”——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回响。她可以恨他,可以唾弃他,可以逃离他……但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被烟瘾活活折磨致死!那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人性彻底泯灭前最丑陋的疯狂!
而她自己,身无分文。旗袍撕裂,满身污秽,脚踝剧痛,更背负着随时会引爆的致命秘密。唯一的希望……只有母亲留下的那对翡翠镯子了!那是母亲临终前,从枯瘦如柴的手腕上褪下,亲自戴在她手腕上的。温润的翠色,是母亲留在这冰冷世上最后的、带着体温的念想。
“当铺……”林婉清的声音从油布下传出,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决绝,“去……最近的当铺……”
车外的阿四沉默了几秒。林婉清透过缝隙,看到他那佝偻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随即,嘶哑的声音传来:“……好。”
车轮再次滚动。这一次,方向明确地驶向霞飞路附近那些阴暗、狭窄、散发着铜臭和霉味的街巷。那里,是典当行盘踞的巢穴。
车子最终停在一条背阴的小巷深处。巷子尽头,一扇黑漆斑驳、包着黄铜铆钉的窄门上方,悬着一块同样黑漆剥落的招牌,上面一个斗大的、墨色淋漓的“当”字,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门口蹲着两个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乞丐。
“小姐……到了。”阿四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林婉清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翻涌。她掀开油布,刺目的晨光让她眯起了眼。空气里混杂着垃圾、煤灰和一种陈年木器、旧衣物堆积散发出的、令人窒息的霉腐气息。她抱着靛蓝色的布包,忍着脚踝的剧痛,艰难地挪下车厢。
阿四佝偻着背,站在一旁,浑浊的眼睛低垂着,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破布鞋,没有看她。巷子口,那两个乞丐麻木的目光扫过她沾满烟灰血污的月白旗袍和散乱的鬓发,又漠然地移开。
林婉清最后看了一眼怀中的布包,将它紧紧塞进车厢角落,用那块肮脏的油布仔细盖好。然后,她挺直了那被伤痛和屈辱压得几乎折断的脊背,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如同怪兽巨口的黑漆窄门。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陈年的灰尘、樟脑、霉烂的织物、廉价熏香,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的气息。光线昏暗,只有高高的柜台后面,点着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柜台高得离谱,由厚重的、黑沉沉的实木打造,上面镶嵌着冰冷的铁栅栏,只留下一个碗口大小的窗口。窗口后面,影影绰绰坐着一个穿着深色马褂、戴着瓜皮帽的干瘦人影。
听到门响,柜台后那个干瘦的人影动了一下。一张如同风干橘子皮的脸从铁栅栏后的阴影里缓缓抬起。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三角眼如同藏在洞里的老鼠,浑浊、精明、冰冷,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轻蔑,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走进来的林婉清。
林婉清被那目光刺得浑身一颤。她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映出的自己——狼狈不堪,衣衫褴褛,脸上沾满烟灰血污,散乱的鬓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如同一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乞丐。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想低头,想蜷缩起来,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
但……不能!为了钱!为了那该死的“福寿膏”!为了那个将她抵押给恶魔的父亲!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强迫自己抬起下巴,迎上那双冰冷、审视的三角眼。尽管身体在微微颤抖,尽管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屈辱和脆弱,但她依旧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高耸冰冷的柜台前。
她需要仰视才能看到窗口后那张干枯的脸。空气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柜台上方悬挂的一个古老黄铜钟摆,发出单调而缓慢的“滴答、滴答”声,如同在丈量她最后的尊严。
“当……什么?”柜台后的声音干涩、冰冷,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没有任何起伏,只有公式化的冷漠。
林婉清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她缓缓抬起手臂,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缓慢和沉重。宽大的、沾满污秽的月白旗袍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纤细、苍白、此刻却沾着血污和尘土的腕子。
她的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摸索到腕上那支温润的、如同凝着一泓春水的翡翠镯子。触手冰凉,带着母亲身体最后一丝微弱的温度记忆。
她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支翠色欲滴、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从自己纤细的手腕上褪了下来。
镯子离开皮肤的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仿佛被剥离的不仅仅是首饰,更是与母亲、与过去那个尚存一丝温暖的林家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细微却清晰。
她摊开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掌心。那支翠镯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温润的光泽,如同黑暗中一颗孤独的星辰,与她掌心的污秽和周围的绝望格格不入。
她颤抖着,将掌心托起,递向那个冰冷的、碗口大小的铁栅栏窗口。
昏黄的灯光下,柜台后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骤然亮了一下!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那目光死死地钉在翠镯上,贪婪、锐利,带着一种职业性的估价本能。一只枯瘦、留着长长指甲的手,如同鹰爪般从窗口伸出,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令人不适的劲风!
林婉清只觉得掌心一空!那支承载着亡母最后念想的翠镯,已被那只枯瘦的手攫走!速度快得她甚至来不及感受它离开掌心的最后一丝冰凉!
“唔……”柜台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如同品鉴般的鼻音。那只枯瘦的手缩了回去,消失在窗口后的阴影里。随即,传来金属器物碰撞的轻微声响——是放大镜?还是强光电筒?
林婉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死死地盯着那方小小的窗口,如同等待最后的审判。她能想象到那只枯瘦的手正用冰冷的工具反复审视、掂量着母亲的遗物,用最市侩的目光评估着它的价值。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年那样漫长。
终于,窗口后传来干涩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
“水头尚可,色正,但……不是老坑玻璃种……内圈有一道浅绺……可惜了……”
林婉清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这是压价的开始。
“……死当……五十块大洋。” 冰冷的声音报出一个数字,如同丢下一块冰冷的石头。
五十块?!林婉清浑身一震!巨大的愤怒和屈辱瞬间冲上头顶!这对镯子!母亲当年的陪嫁!真正的老坑玻璃种!水头足,颜色正阳!那道所谓的“浅绺”,不过是天然石纹!五十块?简直是明抢!连半两上等“云土”都买不到!
“不……不止……”林婉清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她试图争辩,“这是……真正的老坑玻璃种!水头……”
“哼!”窗口后传来一声极其轻蔑的嗤笑,打断了她的争辩,“我说多少,就是多少!当不当?不当拿走!” 声音带着赤裸裸的不耐烦和一种掌控生死的倨傲。
林婉清僵立在冰冷的高柜前,如同被剥光了所有尊严,钉在耻辱柱上。屈辱的泪水在眼眶中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逼了回去。不当?父亲在烟榻上疯狂打滚、撕心裂肺的惨嚎仿佛就在耳边!当?五十块……五十块……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刚刚被玉簪刻字崩裂的伤口,鲜血再次渗出,带来尖锐的刺痛。她闭上眼,母亲临终前枯槁的面容和父亲在烟榻上扭曲的疯狂在脑中交替闪现。最终,那疯狂和绝望的嘶吼压垮了一切。
“……当。”一个字,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血沫的气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沉重得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啪嗒!”
一张窄长的、印着密密麻麻黑色小字的当票,如同判决书般,从冰冷的铁栅栏窗口里被丢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高高的柜台上。
林婉清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拿起那张当票。纸张粗糙廉价,墨迹浓黑刺眼。上面用冰冷的印刷体写着:
物名:翡翠手镯一支
成色:尚可,有绺
死当
当价:大洋五十元整
当期:无
虫蛀鼠啮,各安天命
民国二十三年十月初六
宝源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尤其是那刺目的“死当”二字,和那句冷酷到极致的“虫蛀鼠啮,各安天命”!仿佛母亲的遗物,只是一件随时会被丢弃的垃圾!
紧接着,又是“哗啦”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
五封用红纸封好的银元,每封十块,被从窗口里粗暴地推了出来,散落在冰冷的柜台上。沉甸甸的,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气息。
林婉清看着那五封银元,又看看手中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当票。巨大的屈辱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麻木感,让她浑身冰冷。她伸出沾满血污灰尘的手,颤抖着,如同拾起自己的骨灰,将那五封冰冷的银元,一封一封,收拢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铁栅栏窗口,里面那双浑浊的双眼正冷漠地注视着她,如同看着一件完成了交易的货物。她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冲向门口!仿佛逃离地狱!
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霉腐和绝望。清晨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清醒,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麻木。
巷子里,阿四依旧佝偻着背,站在黄包车旁,浑浊的眼睛低垂着,看着地面。他似乎并未留意当铺里发生的一切。
林婉清攥着那五封冰冷的银元和那张如同耻辱烙印的当票,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向黄包车。脚踝的剧痛此刻仿佛都感觉不到了。她的目光茫然地扫过阿四那佝偻的身影,扫过巷口那两个依旧麻木的乞丐。
就在她的视线掠过黄包车侧面、那块用来挡泥的方形玻璃挡板时!
一道极其微弱的、如同针尖般的反光,再次极其短暂地、一闪而逝!
那反光……依旧来自巷子侧后方,远处那栋三层小洋楼某个紧闭的、拉着厚重窗帘的窗口缝隙里!
窥视!还在继续!
巨大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林婉清!她猛地收回目光,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怀里的银元冰冷坚硬,硌着她的肋骨。当票在她紧攥的手中,被汗水浸湿,边缘卷曲。
她几乎是跌撞着爬进黄包车狭窄的车厢,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车厢内,那靛蓝色的粗布包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沉默的炸弹。
阿四沉默地抬起车辕。车轮滚动,碾过巷子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回响。
林婉清蜷缩着,将脸深深埋进臂弯。掌心的伤口被银元的棱角硌得生疼,那张轻飘飘的当票紧贴着她滚烫的皮肤。冰冷的银元,滚烫的耻辱,远处窗口冰冷的窥视,怀中布包里致命的秘密,还有沈逸尘倒在断壁下、口吐鲜血的画面……无数冰冷和滚烫的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撕扯、撞击!
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灼热地滚落,浸湿了她沾满烟灰血污的衣袖,滴落在冰冷坚硬的银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只有瘦削的肩膀在狭窄的车厢里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车子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阿四佝偻的背影在车头晃动着。车厢尾部油布缝隙外,城市的光影飞速倒退。不知过了多久,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车身猛地一颠!
“啪嗒!”
那张被林婉清紧攥在手心、被泪水浸湿的当票,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轻飘飘地掉落在冰冷肮脏的车厢地板上。
昏黄的光线下,那“死当”二字,如同泣血的烙印,刺目地摊开着。旁边,是五封冰冷的、用红纸封着的银元,如同陪葬的祭品。
车外,阿四嘶哑的声音隔着油布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小姐……快到家了……莫哭……眼泪……换不来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