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的第二天下午，议程相对轻松一些，是分组讨论。利用讨论休息的间隙，我向王厅长请了假，怀着一种比面对众多领导和专家时更加紧张的心情，走出了招待所。
我先是去王府井百货大楼，精心挑选了一些礼物。给林母的是一块质地优良的杭州真丝围巾和两罐上好的龙井茶，给林父的则是一支英雄牌金笔和一瓶山西特产的三十年清香汾酒。给雪晴的，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一支进口钢笔和化妆品。
提着礼物，我坐上公交车，朝着林雪晴家的方向驶去。
敲响房门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林雪晴。她穿着一件素雅的格子衬衫，蓝色的长裤，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期盼，眼圈似乎还有些微红。
“浩哥！”她低低唤了一声，眼神复杂，有喜悦，有担忧，更有一种如释重负。
“雪晴。”我朝她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从容镇定。
这时，一个身影从客厅走了过来，站在了雪晴身后。正是林母。她穿着一身灰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面容严肃，目光锐利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阿姨您好，我是韩浩。”我连忙微微躬身，礼貌地问候。
“嗯，进来吧。”林母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侧身让开了门口。
我提着礼物走了进去。客厅不大，布置得简朴而整洁，墙上挂着地图和字画，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充满了知识分子的家庭氛围。林父并不在家，雪晴小声告诉我他去学校开会了。
“坐吧。”林母指了指一旁的木质沙发。
我依言坐下，将礼物轻轻放在旁边的茶几上。“阿姨，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这是给您的围巾和茶叶，给叔叔的钢笔和汾酒，还有给雪晴的……”
“小韩同志太客气了。”林母打断了我，目光扫过那些礼物，并未显露出多少兴趣，反而直接切入主题，“听说你这次来北京，是来开会的？”
“是的，阿姨。是关于农业发展规划的座谈会，省里派我过来交流学习。”我恭敬地回答。
“哦？这么年轻的干部，就能代表省里来参加全国性的会议了？”林母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看来你在山西，确实很受重视啊。”
我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潜台词，谨慎地回应：“是组织上给机会，让我在实践中锻炼。主要是我们省里推行的‘星火燎原’计划，取得了一些初步成效，部里的领导想了解一下。”
“‘星火燎原’……就是你在信里跟雪晴提过的，那个搞培训、推农机厂的计划？”林母推了推眼镜，目光如炬地看着我。
“是的，阿姨。”我点头，知道核心的考验来了。
“小韩同志，”林母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去。有些话，雪晴她脸皮薄，可能不好意思跟你说，但我作为母亲，必须要问清楚。”
“阿姨您请说。”我坐直了身体，凝神以待。
“我听说了你在山西的一些事情。”林母盯着我的眼睛，“搞培训中心，撺掇农业厅去建农机厂，还惹出了什么经济问题的调查。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是好事，但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四处出击，频频打破常规，是不是太冒进了些？”
她顿了顿，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国家建设，讲究的是‘稳妥可靠，循序渐进’。你一个年轻人，不在机关单位踏踏实实积累经验，总想着搞这些标新立异的东西，甚至把手伸到了工业领域，这符合组织原则吗？你有没有考虑过，万一失败了，会带来多大的损失？又会对你个人的前途，造成怎样的影响？”
“还有，”她看了一眼身旁紧张得攥紧衣角的雪晴，“你考虑过雪晴吗？她是个单纯的孩子，一心扑在学业上。你走的这条路，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你让她怎么安心？将来如果你们……她难道要跟着你一起担惊受怕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袭来，每一个都切中要害，带着一个母亲对女儿未来的深切忧虑，也代表了这个时代主流价值观对“异类”的本能排斥。
雪晴在一旁急得脸色发白，想要开口替我辩解，被我用眼神轻轻制止了。这个时候，必须由我自己来面对和回答。
我并没有急于反驳，而是等林母说完，才缓缓开口，语气诚恳而坚定：
“阿姨，您说的这些问题，我都认真思考过。非常感谢您能这么直接地指出您的担忧，这说明您是真心为雪晴考虑，也是对我的一种负责。”
“首先，关于冒进和风险。阿姨，我承认，我做的这些事情，确实不同于按部就班的机关工作。但是，我认为这并非冒进，而是基于对现实需求的深刻洞察和严谨论证后的必要探索。”
我开始详细解释山西农业面临的困境，农民对脱贫致富的渴望，以及现有体制在某些环节上的滞后。
“‘星火燎原’计划，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是为了解决问题。我们培训基层干部，是为了让他们有能力带领群众找到出路；我们推动农机厂建设，是因为农民迫切需要能提高效率的工具，而现有的工厂无法满足。
这一切，都不是凭空想象，而是源于实践需求。”
我引用了郭省长的批示和座谈会上的反响：“我们的探索，得到了省里主要领导的肯定和支持，也在全国的会议上得到了不少同行的认可。这说明，我们的方向是正确的，是符合国家农业发展大方向的。至于风险，任何改革和探索都必然伴随风险，但我们不能因为怕风险就裹足不前。关键在于，我们是否做了充分的准备，是否建立了有效的风险控制机制。在我们的方案里，这些都做了详细的规划。”
接着，我谈到了个人前途的问题。
“阿姨，关于我个人的前途。我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坐在什么样的位置上，而在于他能为社会、为国家、为人民做出什么样的贡献。
如果因为害怕影响前途，就不敢去做那些真正有价值、有利于国家和人民的事情，那这样的前途，对我来说也失去了意义。
我相信，只要我们是真心为公，踏实干事，组织上是会看得见的。这次让我来北京开会，本身就是一种信任和肯定。”
最后，我看向了林雪晴，目光温柔而坚定，这也是说给林母听的。
“关于雪晴……阿姨，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她能够安心、快乐。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努力去闯出一条路，一条既能实现我个人抱负，也能为她、为我们未来家庭创造更稳定、更有希望生活的路。”
我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而且，阿姨，我和雪晴的感情，建立在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共同进步的基础上。她了解我的理想，也支持我的选择。
我相信，真正的安稳，不是来自于逃避挑战和风险，而是来自于我们彼此信任，携手面对任何风雨的能力和决心。我向您保证，无论前路如何，我都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好雪晴，不让她受到伤害，也会用我的行动，证明我值得她托付终身。”
良久，林母才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但依然带着保留：“你说得……也有些道理。看来你对自己做的事情，确实想得比较深。但是，小韩，理想和现实之间，往往有着巨大的差距。很多事情，不是光有热情和道理就够的。”
她站起身，走向书柜，抽出一本书，又走回来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本《论语》。
“多读读圣贤书，修身养性。无论做什么，根基要稳，心术要正。”林母意味深长地说，“你和雪晴的事情……我现在还不能完全放心地点头。你们还年轻，未来的路还长。我需要时间，再观察，再看看。”
我心中一阵激动，双手接过那本《论语》，郑重地说：“谢谢阿姨！我一定谨记您的教诲，好好修身，踏实做事。也请您放心，时间会证明一切。”
林母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厨房：“雪晴，招呼小韩吃饭吧。”
这顿饭，气氛虽然算不上多么热络，但至少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凝重。林母偶尔会问一些我家庭的情况，以及在韩家村生活的细节，我都一一如实回答。雪晴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饭后，我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林母让雪晴送我下楼。
走到楼下，雪晴长长地舒了口气，拍着胸口说：“浩哥，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我真怕我妈她……”
我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别担心，这不是挺好的吗？至少，阿姨愿意给我时间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嗯！”雪晴用力点头，眼中闪着光，“浩哥，你刚才说得真好！我都听呆了！我觉得我妈她……她其实有点被你说动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看着她，承诺道，“雪晴，我会继续努力，用更好的成绩，来赢得阿姨的完全认可。”
回到招待所时，已是华灯初上。北京的十二月，寒气已然透骨，呵出的气都凝成了白雾。
王厅长和农科院的两位专家正在房间里汇总今天分组讨论的收获，见我带着一身寒气回来，王厅长立刻关切地问道：“怎么样，小韩？事情还顺利吗？”那眼神里，既有上级对下属的关心，更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终身大事的挂怀。
我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谢谢厅长关心，比预想的要好。林阿姨虽然还没有完全点头，但至少愿意给我时间，让我用行动去证明。”
“这就好，这就好！”王厅长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林家是书香门第，林母的要求高些也正常。你只要保持住现在的劲头和心性，问题不大！”另外两位专家也笑着附和，说着鼓励的话。
房间里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我从外面带来的寒意。我们很快又将话题拉回到了正事上。
王厅长将几份其他省市交换来的材料递给我：“看看，这是江苏那边关于社队企业发展的几点经验，还有东北在农业机械化推广中的一些教训总结，很有参考价值。你结合咱们的‘星火燎原’计划，琢磨琢磨，看看有哪些可以借鉴融合的。”
我接过材料，认真翻阅起来。尽管心中仍因林家之事波澜未平，但我深知，公是公，私是私，绝不能因私废公。
更何况，我在林母面前立下的承诺，更需要我用实实在在的业绩去支撑。这次座谈会，不仅是展示山西经验的舞台，更是汲取全国智慧，完善自身方案的宝贵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会议，我全身心投入其中。在分组讨论时，我不仅详细解答了其他代表对“星火燎原”计划的疑问，也主动就农机研发与推广的难点、痛点，与几位农科院和北农大的专家进行了深入探讨。
我提出的“因地制宜、适度规模、系统配套”的农机发展思路，以及“产学研用”结合，鼓励农机厂设立“用户反馈-技术迭代”快速通道的设想，引起了一位名叫陈景瑞的老专家的浓厚兴趣。
陈老年近花甲，是国内知名的农业机械专家，在北农大任教并兼任农业部技术顾问。会议间隙，他特意找到我，就阳曲农机厂的技术路线和产品规划，又聊了将近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