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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最后疗程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金陵城飘起了细雪,雪花不大,但密,纷纷扬扬落在医馆的屋檐上、院子里,不多时便积了薄薄一层。从窗子里望出去,天地间一片素白,倒衬得院里那几株蜡梅越发金黄明艳。蜡梅开得正盛,花瓣上落着雪,黄白相间,幽香在冷冽的空气里浮沉,丝丝缕缕飘进诊堂,与药香交织,凝成一种冬日特有的清苦芬芳。

我坐在诊堂里,面前摊开一摞医案。那是这两年记录梅长苏治疗的脉案、方剂、施针记录,厚厚一叠,每一页都写满了字迹——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有的甚至沾着药渍或血点,记录着他与火寒毒抗争的每一个日夜。

第一页是两年前的记录,字迹仓促而用力,墨迹几乎透破纸背:“建元十七年冬,腊月初七,江左盟内初诊。脉象沉滞如死水,寸关尺三部皆弱,尤以寸脉为甚,如游丝悬于绝壁。火毒侵心,其脉数而促,如烈焰焚薪;寒毒入骨,其脉迟而涩,如冰封寒潭。两毒交织,冰火相冲,生机仅存一线,悬于毫发。面色青白交错,唇紫甲黯,咳声空洞带金石之音,痰中带黑血丝。此症非寻常医术可救,需用青木诀续命,辅以金针渡穴,徐徐图之,先稳心脉,再议祛毒。风险极大,十死无生之局,姑且一试。”

往后翻,字迹渐趋沉稳,但依然能看出书写时的凝重:“建元十八年春,三月十五。今日施针三时辰,取手少阴心经、足少阴肾经要穴,以‘春风化雨’针法,徐徐引导,逼出寒毒一缕。施针毕,患者呕血半碗,色黑如漆,味腥带焦,昏迷两个时辰。醒后自述胸口痛楚稍减,如巨石移开半寸,然面色青紫更甚,眼白现赤丝,此乃火毒反噬之兆。需调整方剂,以黄连、黄芩泻心火,辅以玄参、麦冬滋阴,制其燎原之势。然寒毒未清,滋阴恐助其寒,两难之局,如履薄冰。”

再往后翻,墨迹新了许多,是半年前的记录:“建元十九年夏,六月初二。持续施针药浴一年又半,脉象初现生机,如枯木逢春,于死寂中萌发微弱萌动。尺脉稍起,如地泉初涌;关脉渐稳,如土壅堤固;寸脉虽仍弱,然已有绵绵不绝之意。火寒毒仍盘踞心脉要冲,如顽石压顶,然石下已见缝隙,有松动之象。思虑再三,时机或将至,可考虑以‘生机汤’激发本源生机,辅以‘三才针法’做最后一搏,一举荡涤余毒。然三才针法乃逆天改命之术,古籍所载,施术者需心神合一,病者需意志如钢,二者缺一不可,稍有差池,万劫不复。需慎之又慎,反复推演,备万全之策。”

每一页都是一场无声的战斗,每一行字都是一次生死边界的试探。七百多个日夜,从江左到金陵,从初见时那个咳血不止、形销骨立的江左盟宗主,到如今虽仍清瘦但眼中已有星火重燃的梅长苏,这条路走得艰难,如攀绝壁,却也走得坚定,如溪流穿石。如今终于走到了最关键的一步,翻到最后一页,是今日晨间的诊脉记录,墨迹犹新,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建元十九年冬,腊月二十三,晨。脉象渐趋平稳,如春溪初融,虽细弱但已有连绵之势,从容和缓。唯左寸心脉处仍存一丝滞涩,如冰封之泉眼,虽溪流已活,泉眼未开,乃火寒毒残留之本源,十二年来已与经络血肉融为一体,如树根盘结,深入骨髓。思之再三,时机已至,当用‘生机汤’激发本源生机,辅以‘三才针法’,以医者本源生机为引,刺激经络本源,如春雷唤醒冬土,一举荡涤余毒。此乃最后一搏,成则毒尽人安,败则前功尽弃、经脉尽断,生机断绝。须慎之又慎,备齐诸药,静心凝神,以待明日。”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感受着纸张粗粝的纹理和墨迹微微的凸起。窗外的雪簌簌落下,偶尔有雪花被寒风卷着,从窗棂缝隙钻进屋来,落在医案上,很快化成一滴小小的、冰冷的水渍,洇开了墨迹的边缘。

最后疗程。

这四个字沉甸甸压在心上,像一块玄铁巨石,压在胸口最柔软处,让人喘不过气。两年了,七百多个日夜,从初见时那个瘦骨嶙峋、咳血不止、眼中却仍有不灭星火的江左盟宗主,到如今虽仍清瘦但面色已见润泽、谈笑间已可从容布局的梅长苏,这条路走得艰难,如履薄冰,却也走得坚定,义无反顾。可越是接近终点,心头那份不确定的阴霾越是浓重——火寒毒毕竟盘踞了十二年,早已与他的经络血肉生长在一起,如古藤缠树,深入肌理,强行剥离,无异于刮骨疗毒,甚至更甚。稍有差池,便是经脉尽断、生机断绝的下场。那不仅是治疗的失败,更意味着我们这两年所有的努力、梅长苏十二年的忍耐、蔺晨他们的期盼,都将化为泡影。

“又在看脉案?”李莲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温润平和的质感,像春日里第一缕融化冰层的暖阳,悄然流淌进这片凝重的寂静里,驱散了些许寒意。

我回头,见他端着个托盘站在门边,托盘上是两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虽然过了腊八节,但我们习惯在腊月二十三也煮一碗,讨个“过了小年就是年”的吉利,也寓意着团圆和诸事“粥”全。粥熬得浓稠晶莹,糯米、紫米、薏仁、红豆、莲子、花生、桂圆、红枣……各色谷物干果在粥里沉沉浮浮,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隽的眉眼,却掩不住眼中那份了然与沉静的关切。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棉袍,外罩青色半臂,立在门边的光影里,如同雪中青竹,挺拔而温润。

“总觉得还差些什么。”我合上医案,指尖还残留着纸张的凉意。接过粥碗,入手温热妥帖,细腻的白瓷碗壁暖着手心,驱散了指尖的冰凉。我低头小口喝着,粥熬得恰到好处,软糯香甜,豆子花生都煮开了花,带着红枣的甘甜和桂圆的温润,暖意从喉咙一路流到胃里,稍稍安抚了紧绷的神经。“三才针法我只在古籍上见过残卷,师父当年演示时用的是铜人穴位模型,反复叮嘱此针法凶险,非到万不得已、非对信任之人,绝不可轻用。我从未在活人身上试过。万一下针时力道拿捏有毫厘之差,万一取穴有纤微之偏,万一他承受不住剧痛心神失守,万一药力与针气冲突……任何一个‘万一’,都可能……”

“没有万一。”李莲花在我对面坐下,将另一碗粥放在桌上,拿起汤匙,却并不急着吃,只是用匙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让热气更均匀地散发出来。他的语气平静却坚定,像深海之下的礁石,任波涛汹涌,自岿然不动。“这两年,你为长苏施针不下千次。从最初以青木诀护住他心脉的那九针开始,到后来循经取穴、引导排毒的数百针,再到最近半年尝试松动毒根的复杂针阵……每一次下针的力度、角度、深浅、留针时辰,你都分毫不差,心中有尺,手中有度。你的‘青木诀’早已不是当初药王谷时的境界,这两年在不同世界的历练、功德的积累、心境的磨砺,已让你对内息的掌控精微到极致,对生命气机的感知敏锐到常人难以想象。这世间若还有人能用三才针法救他,那一定是你。也只能是你。”

他说得笃定,像在陈述一个日月东升西落般自然的事实。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若是我都救不了,那便无人能救了。这份信任毫无保留,沉甸甸的,比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更有力量,也更让人心生惶恐,唯恐辜负。

“药材都备齐了?”我问,转移了话题,也试图转移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压力。

“备齐了。”李莲花点头,放下汤匙,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单,展开推到我面前。纸是上好的宣纸,墨迹清隽,列着密密麻麻的药材名目和分量。“百年老山参三支,须发俱全,芦碗密布,体态玲珑,参香浓郁醇厚;天山雪莲两朵,花瓣晶莹如玉,花心尚凝结着未化的寒露,药气清冽内蕴;昆仑灵芝五株,芝盖如云,芝柄坚实,表面有天然云纹,采集于朝阳初升时,药气最足。其他辅药二十七味:川贝母需用‘松贝’,颗粒匀称,怀中抱月;麦冬取‘杭麦冬’,纺锤形,质柔韧;茯苓用云苓,切片如纸,灯光下可见云纹;白术需于潜所产,断面朱砂点明显……都已按你的要求,或切片,或研磨成极细粉,或酒浸七日,或蜜炙炮制,处理妥当,分装于不同的玉盒、瓷罐中,置于阴凉干燥处。下午未时开始熬‘生机汤’,需用紫砂药罐,文火慢炖十二个时辰,期间火候需恒定,不可忽大忽小,明日晚间亥时可用。”

我接过单子,就着烛光仔细看了一遍。每一样药材后面都标注了产地、品相、处理方法和注意事项,字迹工整清晰。确认无误后,我才点点头,将单子折好收进袖中。窗外的雪还在下,天色阴沉,雪光映得室内一片清冷明亮。医馆里安静得能听见炭火在铜盆中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还有雪粒敲打窗纸的细碎声音。腊八粥的热气在我们之间袅袅升腾,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乳白色的雾霭,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窗外的风雪世界。

“你说,”我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飘忽,像窗外被寒风吹得四处飘散的雪末,“若是师父还在,他会怎么做?会同意我用三才针法吗?会……会骂我胆大妄为,还是会在背后默默支持,替我备齐所有药材,检查每一处细节?”

李莲花沉默了片刻,手中的汤匙在碗沿轻轻碰了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他抬眼看向我,目光穿过袅袅的热气,温暖而深邃,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师伯会先骂你,”他开口,语气带着一丝怀念的笑意,模仿着师父那特有的、又爱又气的腔调,“‘小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三才针法那是能随便用的吗?那是逆天改命的禁术!古籍上记载的几例,成功者寥寥,失败者不是疯就是死!一个不好,病人心脉崩碎,当场毙命;你自己心神受损,修为尽废!你才多大年纪,见过多少疑难杂症,就敢碰这个?’”

他学得惟妙惟肖,连师父那吹胡子瞪眼、又急又气的神态都仿佛透过时光的重幕,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我忍不住想笑,嘴角刚弯起一丝弧度,却听他继续道,语气渐渐柔和下来,带着理解和温情:“然后……他会把你那份厚厚的医案拿过去,戴上他那副水晶磨的老花镜,就着窗边的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边看边挑剔,‘这里黄芪用量少了半分,气力不足;这里针序可以调整,先通任脉再走督脉或许更好;这里为何不用川连代替黄芩,川连清心火更专……’挑完一堆毛病,他会把医案重重拍在桌上,盯着你看了半晌,看你紧张得手心冒汗,才突然叹口气,抬手拍拍你的肩膀,手劲很大,拍得你肩膀生疼,然后说:‘但是,思路是对的。火寒毒到了这个地步,寻常法子确实没用。三才针法……虽然凶险,却是唯一可能的路。放手去做吧,丫头。天塌下来,有师父这把老骨头给你顶着。治好了,是咱们药王谷的本事,是你白芷青出于蓝;治不好……那也是命数使然,是这病人命该如此,不怪你。’”

我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却有些发热,眼前氤氲的不知是粥碗里升腾的热气,还是别的什么。是啊,这就是师父。药王谷那个脾气古怪执拗、医术通天彻地、嘴硬心软到极点的老头子,嘴上从来不饶人,挑剔刻薄,心里却比谁都护短,把每个徒弟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若他还在,定不会让我一个人扛这么大的担子,定会陪在我身边,在我犹豫彷徨时用最严厉的话骂醒我,在我害怕退缩时用最坚实的后背撑住我,在我需要时,默默准备好一切。

可惜他不在了。

药王谷也不在了。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也烧掉了山谷里所有的药田、竹楼、丹房、藏书阁,还有师父收藏了一辈子、视若珍宝的医书古籍和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材标本。我跟着师兄师姐们拼命逃出来时,只来得及带走师父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塞进我怀里的一卷《青木诀》真迹、一个他随身多年的针囊,还有几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金针。那些往事像被寒风吹起的雪末,纷纷扬扬飘过心头,带着遥远的、灼热的痛楚和灰烬的气息。我摇摇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些翻涌上来的、不合时宜的情绪狠狠压下去——现在不是伤春悲秋、怀念过往的时候。还有一个病人等着我去救,一条性命,许多人的期盼,都系在我接下来的每一个决定、每一针之上。

“下午我去苏宅。”我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医者应有的平稳冷静,“最后再确认一次施针的穴位顺序和深浅,也看看他今日的状态,把把脉,确保他心绪平稳,身体也调整到最佳状态。最后关头,容不得半点差错,需做到心中有数,万无一失。”

“我陪你。”李莲花说,语气平静而不容反驳,带着一贯的体贴与支持,“三才针法耗神极大,施术前后你需保存体力,凝神静气。跑腿传话、准备物件这些琐事,交给我。另外,我也需最后检查一遍我们备下的应急丹药和器械,确保随时可用。”

午后雪停了,天色却更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金陵城的飞檐翘角,沉甸甸的,仿佛随时会再酝酿一场更大的风雪。我和李莲花踏着新积的松软积雪往苏宅走,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有节奏的轻响,在寂静的街巷里传出很远。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挑着担子卖炭、卖年货的小贩匆匆走过,扁担吱呀作响,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团团转瞬即逝的雾。各家各户门口都挂起了崭新的红灯笼,有些勤快的人家已经开始在窗棂上贴剪纸窗花,福字、瑞兽、花卉,映着白雪,格外鲜艳夺目,透着浓浓的年味和人间烟火的暖意。空气里隐隐飘来炸肉丸、蒸年糕的香气,混合着雪后的清冽,构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岁末的安宁气息。

苏宅里倒是热闹。还未进门,就听见蔺晨那辨识度极高的大嗓门,带着惯有的张扬和活力,穿透院墙传出来:“飞流!左边!左边那盆水仙往廊下再挪挪!对,就放那儿,靠着柱子!哎你小心点手!别把刚抽出来的花箭给碰折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从江南弄来的‘玉台金盏’,金边玉心,香得很!”

推开厚重的黑漆木门,绕过影壁,便见庭院中一片忙碌景象。蔺晨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五六盆水仙,都用上好的青瓷盆装着,白玉似的肥大鳞茎,翠绿挺拔的叶子亭亭玉立,有些已经抽出了鹅黄色的花箭,顶端绽开几朵六瓣的小花,花心有一圈金色的副冠,果然品相极佳。清雅冷冽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飘散,与院中积雪的气息混合,别有一番韵味。他正挽着袖子,指着廊下的位置,指挥着飞流搬花盆。飞流抱着一盆最大的水仙,小心翼翼地走着,脚步轻稳,眼睛紧盯着怀里的花,生怕摔了,那全神贯注、如临大敌的认真模样,看得人既想笑又感动。

厨房方向传来熟悉的说笑声和锅碗瓢盆的轻响。透过敞开的厨房雕花木门,能看见宫羽系着一条素色棉布围裙,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小臂,正和吉婶一起包饺子。她手指灵巧,取皮、放馅、对折、捏合,动作流畅优美,一个个元宝似的饺子便在她指尖诞生,整齐地排在撒了薄面的竹匾里。吉婶在一旁拌着馅料,韭菜鸡蛋的鲜香混合着猪肉的醇厚气息飘散出来,让人闻之食指大动。两人一边忙活,一边低声说笑,吉婶不知说了什么,宫羽掩唇轻笑,眉眼弯弯,神情放松而愉悦。

“小年夜,总要吃顿像样的团圆饭。”宫羽抬头看见我们站在院中,笑着解释,声音清越柔和,“吉婶说人多热闹,饺子要包得多些,我就来搭把手,也跟吉婶学学手艺。”

她今日穿了身浅紫色绣缠枝梅花的交领襦裙,外罩一件鹅黄色出锋的棉斗篷,领口露出一圈柔软的白色风毛,衬得她脸庞愈发小巧莹白。发间只簪了一支简单的梅花银簪,素净雅致。比起前些日子,她确实清减了些,下巴尖了,腰身也更显纤细,但气色却好了许多,脸颊有了淡淡的、健康的红晕,眉眼间少了往日那种挥之不去的郁结愁绪和小心翼翼的期盼,多了几分平和从容,以及找到自己生活重心的踏实感。她说话时语气自然,目光坦然清澈,迎上我们的视线,再无之前那种欲言又止、患得患失的模样。

梅长苏坐在东暖阁里,为了通风,窗子开了一条窄缝,让新鲜的、带着雪意的冷空气缓缓流进来。他手里捧着一卷书,是那本翻旧了的《孙子兵法》,却显然没看进去,书页久久未曾翻动,目光落在窗外覆雪的蜡梅枝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见是我们,唇角自然而然地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这么冷的天,雪才停,路上怕不好走,还特意跑一趟,辛苦你们了。”

“来看看你。”我在他对面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伸手搭上他伸出的手腕。指尖触及的皮肤微凉,但不再是以往那种冰寒彻骨、毫无生气的冷,而是一种温润的凉意。“明日便要开始最后疗程,今日需养足精神,心绪也要尽量平和,不宜劳神,不宜思虑过重。我来把把脉,看看状态。”

脉象平稳,从容和缓,如初春解冻的溪流,虽未至奔腾,却已有了绵绵不绝的生机。但细辨之下,比晨间诊脉时略快了一丝,搏动也稍显有力,不似平日那般虚浮——这是心神有些紧张、气血略有波动的缘故。也在情理之中,明日便是决定生死的关键一搏,谁能真正心如古井,波澜不兴?

“白姑娘,”梅长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暖阁里这片刻意维持的宁静,“明日……依你看,有几成把握?”

我抬眼看他。他脸上挂着惯常的、温和而略显疏离的笑意,唇角微弯,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小事。但眼底深处,那墨玉般温润的瞳仁里,仔细看去,却能捕捉到一丝藏得极深的、几乎微不可察的忐忑与探寻。这很少见。这两年来,无论病情多么凶险,毒发时多么痛苦难忍,甚至几次濒临死亡边缘,他总是一副从容淡定、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的模样,仿佛肉体的痛楚与生命的威胁不过是等闲之事。可到了这最后关头,这决定是彻底摆脱枷锁还是坠入深渊的一搏面前,他终究还是血肉之躯的凡人,会怕,会忧,会想从医者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哪怕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也能让人心里有个凭依,多一分坚持的底气。

“七成。”我收回手,实话实说,没有夸大其词的安慰,也没有刻意危言耸听的警告,这是基于我这两年来对他身体状况的深入了解、对三才针法和生机汤药理的反复推演,得出的最客观的估计,“三才针法本身,配合‘生机汤’激发本源,有九成把握能将盘踞的火寒毒引出。但有三成风险,在于毒发反噬——当火寒毒被逼至绝境,即将被连根拔起时,会做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反扑,冲击心脉。那股剧痛,非人所能忍受。若你扛不过去,心神失守,或者体力不支晕厥过去,内息失控,毒气便会趁虚反冲,瞬间侵入心脉核心。到那时,便是大罗金仙在此,也回天乏术。”

梅长苏沉默了片刻,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在泛黄的书卷上轻轻摩挲着,无意识的动作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指节因为微微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半晌,他点了点头,声音依然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七成……很高了。比我预想的,要高上一些。”

“你原本预想几成?”李莲花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下,拿起小火钳,拨了拨炭盆里烧得正旺的银霜炭,火星迸溅,橙红色的暖光映亮了他沉静的侧脸,也让室内的暖意更盛。

“五成。”梅长苏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看透世事沧桑、历尽劫波后的淡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甸甸的苦涩,“毕竟是从阎王手里抢人,逆天改命,向死求生。能有一半的机会,已是老天眷顾,不敢奢求更多。能有七成……是白姑娘和李兄医术通神,也是我梅长苏的运气。”

他这话说得轻松平淡,像在谈论今日的雪景或明天的天气,但我们都能听得出这轻描淡写背后的千钧重量。一半机会,意味着另一半可能是彻底的失败,是生命的终结——可能明日此时,躺在这暖阁里的就会是一具逐渐冰冷的躯体,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期盼、所有的未竟之事,都将随之中断。而他在得知这个概率时,依然选择了治疗,选择了相信我们,也选择了相信自己能扛过那非人的痛楚。这份清醒认知下的勇气,这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这份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我敬佩,也感到深深的心疼。

“其实我这两日,独处时一直在想,”梅长苏放下书卷,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几株覆雪的蜡梅,雪光映在他苍白却轮廓清晰的侧脸上,显得肤色有种剔透的质感,却也映得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格外清亮,像寒潭映月。“若是明日……我最终没能撑过去,你们也不必太过自责。能多活这两年,能亲眼看着许多事情一步步按照预想推进,能……能像现在这样,和大家一起围炉闲话,过个小年,看着飞流认真搬花,闻着厨房飘来的、带着家的味道的饺子香气,听着蔺晨在旁边胡说八道、插科打诨……这已经是偷来的、弥足珍贵的时光了。真的。”

他转回头,看向我们,眼神清澈见底,无怨无恨,只有深深的感激和一丝释然:“这两年,是我梅长苏,或者说林殊,从十二年前梅岭那场大火后,活得最像‘人’的一段日子。是白姑娘和李兄妙手回春,是蔺晨四处搜罗奇药,是晏大夫前期稳住病情,还有……还有很多人,明里暗里的关心和支持,一起为我挣来的。无论明日结果如何,这份情谊,这份恩德,梅长苏……铭记于心,来生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暖阁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飞流与蔺晨压低声音的交谈。空气里弥漫着水仙的冷香、炭火的暖意,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近乎悲壮的凝重。

“说什么胡话。”蔺晨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白瓷大盘,盘里是刚炸好的、金黄酥脆的春卷,还滋滋冒着油星,香气扑鼻。他脸上带着惯常的、玩世不恭的漫不经心笑容,可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异常认真,甚至有些执拗。“有白姑娘这等神医在,有李兄这等高手护法,有我琅琊阁少阁主坐镇,有飞流这个武力担当,还有靖王、蒙大统领他们在外围守着,这么多人盼着你活,阎王爷他敢来收你?我明天就坐在这门口,他要是敢露个头,我先跟他打一架!打不过,我就去琅琊阁翻那些压箱底的古籍孤本,找对付阎王、跟阴司抢人的法子!再不济,我去求神拜佛,捐钱修庙,总之不能让他得逞!”

他这话说得蛮横无理,近乎孩子气的赌咒,却奇异地驱散了暖阁里那点沉甸甸的、近乎诀别的悲壮气氛,注入了一股鲜活而执拗的生气。梅长苏失笑,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真实而温暖的笑意,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你这性子,真是……跟阎王打架,这种话也亏你说得出口。琅琊阁的古籍里,难不成还有记载如何与阴司交涉的?”

“改不了,也不想改。”蔺晨将春卷盘子放在我们中间的酸枝木小几上,在我身边的空椅上坐下,难得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正色看着梅长苏,一字一句道,“长苏,你给我听好了。明日,你什么都别想,只管把自己完全交给白姑娘和李兄。外头的事,天大的事,有我和景琰,有江左盟,有我们这些人顶着!天塌不下来!你要是敢有半分‘死了算了’、‘不想再拖累大家’的念头,或者治疗时存了放弃的心思,我……我就真去挖了你们林家的祖坟,把你那些列祖列宗都吵醒,让他们看看你这个不肖子孙,忍辱负重十二年,眼看大仇将报、沉冤得雪在即,居然想把自己先折腾死!看他们晚上入梦来不骂你!”

这威胁实在荒唐离谱到极点,连一贯沉稳的李莲花都忍不住摇头莞尔。我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多日来的紧绷情绪似乎也随着这笑声泄去了一些。梅长苏更是哭笑不得,指着蔺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这人……我们林家列祖列宗在地下安眠,招你惹你了?你这般胡闹,也不怕他们真来找你算账。”

“我这人向来说到做到。”蔺晨一挑眉,一副“我就是这么不讲理你能奈我何”的理所当然模样,“所以,为了你们林家祖宗能继续安息,为了不让他们半夜从坟里爬出来找我麻烦,你也得给我好好地活下来!活得长长久久,健健康康,亲眼看着我们把你那冤案翻过来,看着赤焰军的战旗重新在梅岭飘扬,看着景琰那小子把朝堂清理干净,看着这大梁海晏河清!听见没有?”

正说着,宫羽用托盘端着几碟刚煮好、冒着腾腾热气的饺子进来了。白瓷碟衬着元宝状、皮薄馅大的饺子,格外诱人。她今日举止从容大方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每次见到梅长苏,哪怕只是送东西,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期盼和刻意压抑的紧张,连呼吸都放轻了。

“先生,白姑娘,李公子,蔺公子。”她一一颔首问好,声音清越平和,将饺子碟子在小几上摆好,“吉婶说饺子要趁热吃,凉了皮就容易发硬,口感不好,我就先端过来了。醋、蒜泥、香油碟都在厨房温着,我这就去拿。”

“有劳宫羽姑娘费心。”梅长苏温和地道谢,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欣慰,有歉然,也有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彻底明晰的、淡淡的怅然与释怀,随即移开,落在那些热气袅袅的饺子上。

宫羽浅浅笑了笑,笑容干净坦然,不掺杂质,亦无勉强:“先生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说完,她没多停留,也没多看一眼,转身步履轻盈地又往厨房去了。她走路的姿态从容优雅,裙裾随着步伐微微摆动,鹅黄色的斗篷背影在廊下红灯笼朦胧的光晕里,渐渐远去,像一幅笔触细腻、意境悠远的仕女图,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宁静落款。

“她变化很大。”蔺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低声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慨和欣慰。

“是好事。”梅长苏轻声道,语气里带着同样的欣慰,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言喻的怅然,像秋日晴空里最后一片打着旋儿落下的黄叶,轻盈却带着季节更迭的痕迹。“她本就该如此。明媚鲜活,有自己的天地和追求,做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活得自在从容,而不是将所有的喜怒哀乐、未来期盼,都系在一段……无望的念想上。这样,很好。”

我没接话,只是默默用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在蔺晨推过来的小醋碟里蘸了蘸,送入口中。韭菜鸡蛋馅的,韭菜选得极嫩,鸡蛋炒得金黄滑嫩,还加了一点点提鲜的虾皮,吉婶调馅的手艺向来是一绝。热腾腾、鲜香可口的食物下肚,不仅驱散了空气中凛冽的寒意,也稍稍缓和了心头那份紧绷如弦的沉重感。

饭后,李莲花收拾了碗碟,我则再次摊开早已准备好的、绘制精细的穴位经脉图,将明日治疗的每一个细节,又从头到尾、清晰缓慢地复述了一遍。施针将分三个阶段进行,每个阶段持续约一个时辰,中间间隔半个时辰让他缓息喝药,全程总共需六个时辰左右。其间,梅长苏必须保持神智清醒,不能昏睡,需要全力配合我的引导,集中全部意志,用意念引导体内那仅存的一丝微弱本源内息,紧紧跟随金针的气机走向,在经络中艰难运转——虽然他因火寒毒折磨,内力几乎损耗殆尽,但这一丝本源之气是人身立命之基,是引动“生机汤”庞大药力、彻底激活并唤醒他自身沉睡生机的关键钥匙,至关重要。

“最难、最凶险的是第三阶段。”我用指尖点着穴位图上心脉附近那几个特意用朱砂标红的穴位,神情严肃,“届时,火寒毒会被金针阵势和‘生机汤’的药力,一步步逼至心脉附近最狭窄、最关键的区域,做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反扑和挣扎。你会感受到……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毒发的剧痛。那不仅仅是疼痛,更像是万蚁同时噬心,又像是全身的经络被一寸寸生生扯断、骨骼被慢慢碾碎、血肉被烈火与寒冰交替煎熬……痛楚会达到人体承受的极限。但你必须保持神智清醒,意识不能有丝毫涣散,更不能晕过去——一旦晕厥,意识防线崩溃,内息失去引导,混乱失控,毒气便会趁此机会,如决堤洪水般反冲心脉核心。到那时,便是真正的神仙难救,瞬间毙命。”

梅长苏听得极其认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随着我手指的移动在图纸上逡巡,时不时轻轻点头,专注凝神得如同在推演一场关乎天下大势、不容有失的绝世棋局。等我将所有要点、风险、应对策略全部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眼,平静地问,声音没有太多波澜:“可有减轻痛苦的法子?或者,能让我更容易保持清醒、集中意志的法子?”

“有。”李莲花接话,从随身携带的、从不离身的青布药囊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盒。打开盒盖,里面铺着深紫色的丝绒,丝绒上整齐排列着五六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边缘泛着淡淡青绿色的叶片,散发着一股清凉微苦、提神醒脑的独特气息。“这是‘醉阎罗’的叶子,经药王谷秘传手法九蒸九晒,又辅以七七四十九种辅药提炼而成,药性温和而持久,能有效麻痹部分最尖锐的痛觉神经,减轻痛苦,却又不会让人完全失去知觉,陷入昏沉。明日第三阶段开始时,我会在你舌下放置一片,药效能维持两个时辰左右,正好覆盖最危险的时段。但用量必须精准到毫厘,多了会影响你的神智,让你意识模糊、难以集中;少了则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而且,此药对心脉有一定刺激作用,只能在最后关头使用,不可提前。”

“足够了。”梅长苏点点头,目光转向我,眼神清澈坦然,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全然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名即将踏上未知征途的战士,将自己的后背和性命,交托给最可靠的战友。“白姑娘,明日……就全权拜托你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梅长苏都感激不尽,绝无怨悔。”

这种毫无保留的、将生死相托的信任,让我心头猛地一热,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涌过四肢百骸,却也让我肩上的担子骤然沉重了千万倍,重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每一步都如负山岳。我暗自握了握微凉的手指,指尖掐入掌心,用轻微的痛感让自己保持绝对的清醒和镇定。然后,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他平静而坚定的目光。

“我会尽我所能,全力以赴。”我说,顿了顿,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像是说给他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和冥冥中的师父听,“一定,让你活下来。”

腊月二十四,晨。

天色未亮,东方天际只透出一线鱼肚白,与沉沉夜幕相接处泛着青灰色。医馆里已灯火通明,廊下悬挂的灯笼彻夜未熄,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与寒冷里,固执地晕开一团团暖黄朦胧的光晕,照亮了门前清扫出的小径和台阶上薄薄的积雪。李莲花在厨房寸步不离地守着那锅已经文火慢炖了近十个时辰的“生机汤”,浓郁得化不开的药香早已渗透了厨房的每一寸砖瓦,又弥漫到相连的诊堂、药房,乃至后院,每一个角落都浸透着那股深沉苦涩、却又奇异地带着一股蓬勃生机的复杂气味,仿佛熬煮的不是药材,而是浓缩的春天。

我在药房做最后、也是最精细的准备。三十六枚长短粗细不一、功用各异的金针,在特制的、混合了数十种通经活络药材的药酒里浸泡了整整一夜,此刻被我一一取出,用雪白的软棉布小心擦拭干净。针身在跳动的烛光下闪烁着幽微而纯净的金色光芒,针尖一点寒芒,锐利无匹。艾绒三团,用混合了三七、血竭、乳香、没药等强力活血化瘀、镇痛生肌药材的浓汁充分浸透,又晾至半干,此刻捏在手中,散发着辛温雄烈的气味。还有各种应急的丹药——护心丹色泽朱红,如火焰,能在心脉受创时吊住最后一口气;固元丹莹白如玉,大补元气,专为元气暴脱而备;还魂散则呈淡紫色,香气诡异,能强行刺激生机,吊命回魂,但副作用极大……林林总总,分门别类装在不同的青花小瓷瓶里,瓶身上贴着朱砂写的红纸标签,整齐排列在铺着蓝布的托盘上。

窗外的雪又下起来了,比昨日更大,鹅毛似的雪片,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很快将昨夜辛苦清扫出的小径又覆上一层洁白松软的新雪。天地间一片静谧的纯白,只有雪花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像是天地在屏息凝神,等待一场重要的仪式。

辰时初(约早上七点),天色微明,雪光映得世界一片清冷透亮。梅长苏准时到了,蔺晨和飞流一左一右陪着他,三人皆穿着厚实的灰鼠皮斗篷,帽檐上、肩头都积了薄薄一层未来得及拂去的雪粒。飞流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黄铜手炉,那是蔺晨临出门前硬塞给他的,千叮万嘱务必确保先生一路过来手脚暖和。

“开始吧。”梅长苏在医馆门口停下,解下厚重的斗篷,递给飞流,里面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色细棉布中衣——这是我特意嘱咐的,为了方便施针时能清晰观察穴位和施针后的身体反应,也为了避免厚重衣物影响气息流通和针感传递。

他的脸色在晨光与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几乎透明,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但那双眼睛却沉静如古井深潭,眉宇间凝聚着一股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然气度,冲淡了病容带来的脆弱感。我将人领进早已准备妥当的内室。这里按照我的要求重新布置过,力求简洁、洁净、温暖、安静:一张宽大坚实的紫竹榻,铺着三层厚实柔软的崭新棉褥,最上面一层覆盖着浆洗得雪白挺括的细棉布;榻边对称放着两个硕大的黄铜炭盆,里面满满的银霜炭烧得正旺,红彤彤的,散发出稳定而融融的暖意,确保室内温度恒定在人体最舒适的范围;靠墙的小几上,小巧的红泥药炉里温着参汤,热气从壶嘴袅袅溢出;墙角香炉里点着我特制的安神苏合香,清淡宁神的香气有助于平复心绪,凝神静气。

“飞流,你守在外面院中。”我转向蔺晨,语气严肃而不容置疑,“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十步之内,鸟雀也不许惊飞进来。蔺公子,你也请在外间等候。施针之时,最忌干扰。人多则气息杂乱,心绪不宁,都会无形中影响针气的纯粹走向和病患心神的专注。稍有差池,后果难料。”

蔺晨张了张嘴,看看我凝重肃穆的神色,又看看梅长苏平静的脸庞,眼神里满是无法掩饰的担忧、不安和不放心,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叮嘱什么,或者请求留下,但最终还是将千言万语化作了重重地一点头,用力地、近乎粗鲁地拍了拍梅长苏消瘦却挺直的肩背,像是要把自己全部的力气和运气都灌注给他:“长苏,我就在外面,寸步不离。有什么事,或者……或者你觉得需要我,就喊一声,我立刻就进来!”

梅长苏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温声道:“好。放心。”

蔺晨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沉重的托付,有恳切的祈求,最终化为一个深深的、江湖人之间最郑重的抱拳礼,然后猛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并轻轻而坚定地带上了内室的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扉合拢。

内室里瞬间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能听见炭火在盆中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能听见药炉上参汤将沸未沸的、极轻微的“咕嘟”声,能听见彼此清浅而压抑的呼吸声,甚至能听见窗外雪花落在瓦片上的簌簌声。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药香、炭火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命运的紧张气息。

“躺下吧,尽量放松。”我说,声音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医者特有的、令人安心的平稳。

梅长苏依言在铺着白布的紫竹榻上躺好,身体放松,双手自然平放在身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两弯淡淡的阴影,像蝴蝶脆弱的翅膀。李莲花上前,用特制的、消过毒的银镊子,小心翼翼地从玉盒中夹起那片薄如蝉翼的淡绿色“醉阎罗”叶片,动作轻柔地放入梅长苏微微张开的舌下。叶片入口,遇津即化,一股清凉微麻、带着淡淡苦意的感觉迅速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顺着咽喉下行。接着,李莲花又端起一直温着的参汤,用小银匙舀了浅浅半碗,喂梅长苏慢慢喝下。参汤性温,能固本培元,为他即将承受的巨大消耗提前补充一丝元气。

“记住,”我拿起第一枚金针,针尖在烛火上缓缓燎过,既是为了消毒,也是为了温热针身,减少进针时的刺激。“无论待会儿感受到什么,痛楚达到何种程度,务必保持清醒。痛到极致,意识快要涣散时,就紧紧抓住你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见的人,必须要完成的承诺和誓言。我会用金针引导毒气走向,你需要做的,是彻底放松你的身体,不抵抗,不紧绷,但同时保持意识清明如镜,用意念,牢牢跟随我的指引,去感受、去引导你体内那一点微弱如星火的本源内息,让它跟着针气,像引导一滴珍贵的水,穿过干涸龟裂的河床,流向它该去的地方。”

梅长苏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表示明白的音节。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悠长、平缓、深沉,进入了深度放松的状态,但眉宇间那份凝而不散的专注,显示他的心神正高度集中,蓄势待发。

第一针,落于眉心正中的印堂穴。此穴乃督脉要穴,通于脑府,总领诸阳,有清头明目、通鼻开窍、宁神定志之效。

针尖刺破皮肤,发出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噗”声。针入三分,梅长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我指尖凝聚着青木诀精纯的内息,那内息温和醇厚而又充满生机,如春日里滋润万物的蒙蒙细雨,顺着金针缓缓渡入,瞬间便感知到他体内火寒毒那庞大而狰狞的分布网络——像一张无边无际、深入骨髓脏腑的黑色蛛网,密密麻麻、盘根错节地缠绕在每一条经络之间,尤其是心脉膻中穴附近,毒气浓郁粘稠得几乎凝成实质,黑沉沉、冷冰冰又带着诡异灼热的一团,死死锁住那颗顽强跳动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显得那么艰难。

第二针,膻中穴,位于两乳连线正中,胸骨之上。此穴为心包募穴,八会穴之气会,是宗气聚会之处,主一身之气机,有宽胸理气、活血通络、清肺宁心之效。

第三针,气海穴,脐下一寸五分。此穴为先天元气之海,生气之原,男子藏精、女子蓄血之处,有培补元气、益肾固精、补益回阳之效。

三针先后落定,构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如鼎之三足,分别镇住上焦(心肺)、中焦(脾胃肝胆)、下焦(肾肠膀胱)。我以这三处要穴为基点和枢纽,指间金光微闪,青木诀内息运转到极致,开始布设完整而精妙的“三才针阵”。天部针九枚,主取头面、上肢阳经要穴,如百会、风池、合谷、曲池等,引天之清阳之气下降;地部针九枚,主取下肢、足底阴经要穴,如涌泉、三阴交、足三里等,接地之重浊厚德上升;人部针十八枚,遍布胸腹、背脊诸经要穴,如中脘、关元、命门、肺俞、心俞等,调和人身气血阴阳,沟通天地二气。每一针落下,都需精准控制力度(浅刺、深刺、平刺)、角度(直刺、斜刺、横刺)、深浅(天部浅、人部中、地部深),多一分力便会伤及经络根本,留下难以愈合的暗伤;少一分力则无法引动深藏的毒气,针气无法贯通,阵势不成。这不仅是医术的考验,更是心力、内力、掌控力臻至化境的体现。

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与凝寂中悄然流逝。内室里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我下针时那极轻微的、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破空声。我的世界仿佛缩小到指尖那一点凝聚的金芒,和梅长苏身体上那一个个需要被依次点亮、串联成阵的穴位。汗水不知何时浸湿了我的额发,顺着鬓角缓缓滑落,后背的衣衫也紧贴在皮肤上,传来湿凉的黏腻感,但我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种与针、与人、与天地气机隐隐共鸣的玄妙状态中。李莲花如同最沉默可靠、心意相通的影子,始终站在我身侧半步之处,手中稳稳捧着打开的针囊,目光沉静如湖水,专注地注视着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神情,无需言语,便能在我手指微动、目光所向时,准确无误地递上我需要的那一枚金针。

两个时辰后,当日光终于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窗纸,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朦胧明亮时,三十六枚金针已全部按照三才方位,精准落定。

梅长苏浑身已被冷汗彻底浸透,单薄的白色中衣紧贴在消瘦的身体上,清晰地勾勒出根根分明的肋骨和凸出的肩胛骨轮廓。他脸色苍白如最上等的宣纸,唇色淡得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但呼吸还算平稳,胸膛随着呼吸有规律地微微起伏着。金针构成的玄妙阵势在他身上微微颤动着,针尾发出极轻微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嗡鸣声——那是精纯的针气与盘踞多年、顽固阴毒的火寒毒气相互抗衡、相互牵引、激烈交锋的征兆。有些金针的针尾,甚至凝结出了细小的、珍珠般圆润晶莹的水珠,那是被针气逼出体表的寒湿阴毒之气所化。

“第一阶段结束。”我缓缓收回手,指尖因为长时间高度凝聚和输出内息而微微发麻,指尖冰凉,几乎失去知觉。“休息一刻钟。不要动,尽量保持身心放松,但意识需保持清明。稍后准备服用‘生机汤’。”

李莲花立刻端来早已在厨房温着、此刻温度正好的“生机汤”。汤药盛在一只莹润的白玉碗中,色泽如同最澄澈的琥珀,浓稠得几乎能拉出丝来,深沉厚重的药香扑鼻而来,混合着百年老参特有的甘醇、天山雪莲的清冽高寒、昆仑灵芝的温润厚重,以及数十种辅药调和后产生的、一种奇异而蓬勃的、仿佛能唤醒沉睡大地的生机气息。梅长苏在李莲花的搀扶下,勉强撑起上半身,就着李莲花的手,将一整碗滚烫的汤药,小口小口、却坚定地慢慢喝尽。

汤药入腹,几乎立刻就有了肉眼可见的剧烈反应。梅长苏脸上迅速泛起一层不正常的、如同醉酒般的潮红,从脸颊蔓延到脖颈,像有烈火在皮肤下灼烧;紧接着,那潮红又迅速转为青紫色,那是深藏的寒毒被“生机汤”强大药力激发、透出体表的迹象;最后,青紫色缓缓褪去,变回那种虚弱的苍白——三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他脸上快速交替变换,速度快得惊人,正是“生机汤”那股沛然莫御的生机药力,与盘踞在他体内十二年的火寒毒气,在他经络脏腑之中展开了最直接、最激烈、你死我活的交锋!

“躺下,不要动,不要用意念去对抗,尽量顺应药力的引导。”我立刻上前按住他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手指重新搭上他的腕脉。

指下的脉象,此刻如脱缰的野马,又如决堤的洪水,急促、紊乱、狂野地奔腾冲撞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血管的束缚,爆裂开来!但在这狂野的混乱之下,每一次搏动,每一次起伏,都比之前更加有力,更加沉实,更加……充满生命原始的韧性!那是沉寂了多年的、近乎枯竭的生命本源,被“生机汤”这股强大的外力强行唤醒、激发、甚至透支出来的迹象!火寒毒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开始疯狂反扑,试图压制、吞噬这股新生的、代表着“生”的力量。

“第二段,开始。”我沉声道,声音在寂静的内室里显得格外凝重,如同战鼓擂响。我的指尖再次逐一拂过梅长苏身上那三十六枚金针的尾端,这一次,灌注的不再是温和引导的青木内息,而是更加精纯、更加凝聚、带着明确驱逐意念的针气,意图彻底激活三才针阵更深层次、更强大的力量。

每拂过一针,针身便剧烈震颤一下,发出清越如金石相击、又如龙吟凤鸣般的鸣响!三十六枚金针依次被更深层地激活,鸣响连成一片,高低错落,急缓相间,竟隐约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充满某种古老韵律和庄严意境的声响,像是在吟诵一篇祈求生机降临、驱逐死寂阴邪的古老祷祝,又像是在布设一个沟通天地、逆转生死的宏大阵法。梅长苏的身体随着这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的针鸣,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他牙关紧咬,额头上、脖颈上、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像一条条扭曲挣扎的青色蚯蚓,喉咙里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牙齿摩擦的声响,仿佛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

痛楚,真正的、足以摧毁常人意志的剧痛,来了。

比我们所有人预想的,都要更猛烈,更残酷,更持久。

我看见他原本平放在身侧的双手,猛地死死抓住了身下洁白的棉布,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棉布被扯得严重变形,甚至撕裂开一道道细小的口子,露出下面棉絮的惨白。豆大的汗珠如同暴雨般从他额头、鬓角、鼻尖滚落,很快浸湿了枕头和身下的棉布,汗水的颜色……渐渐从透明,变成了淡红色!那是体表的毛细血管在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下开始破裂,汗液混合了细微血丝的征兆!但他硬是死死咬着牙,一声没吭,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忍受着,嘴唇被咬破,渗出血珠,在下颌和脖颈上留下道道蜿蜒刺目的红痕。

“长苏,撑住!”李莲花俯身在他耳边,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坚定和温暖,“想想赤焰军,想想林家满门的血仇还未得雪!想想靖王景琰,他还在等着你!想想这大梁的江山百姓,还需要一个清明的朝堂!还有很多人,飞流、蔺晨、宫羽、吉婶……还有我们,都在等着你,需要你活着!你不能倒在这里!听见吗?你不能放弃!”

梅长苏的眼睛猛地睁开!眼底瞬间布满了猩红骇人的血丝,眼球因为剧痛和压力而微微凸出,但那原本在痛苦冲击下即将涣散的瞳孔,却在听到这些熟悉的名字、这些沉重的责任、这些温暖的羁绊时,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凝聚焦距,缩成针尖般大小,里面倒映着跳动的烛火和我凝重肃穆的脸——那是求生本能与毁灭性剧痛进行着最惨烈、最直接抗争的迹象!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从断裂的骨骼缝隙中挤出来的低沉嘶吼,如同受伤濒死、却不甘命运的野兽在发出最后的、不屈的咆哮!那剧烈颤抖、几乎要痉挛失控的身体,竟在这声包含着无尽痛苦与不甘的嘶吼之后,奇迹般地、一点点地慢慢稳住了!虽然依然紧绷如拉到极限的弓弦,微微颤抖,却不再是无意识的、失控的痉挛。

金针的鸣响越来越急,越来越密集,如同夏日午后的疾风骤雨,疯狂地敲打着玉盘,又如同万千蜜蜂在同一时刻振翅!针尾开始冒出淡淡的、乳白色的雾气——那是被金针阵势和“生机汤”药力,从经络最深处、从骨髓缝隙里,一点点逼出来的、最精纯也最顽固的火寒毒气!雾气初时稀薄,很快变得浓稠,带着一股腥甜中夹杂着腐朽焦糊的怪异气味,迅速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内室的每一个角落!炭火盆中原本明亮温暖的红光,被这浓重的、带着不祥意味的黑白雾气遮蔽得只剩一点点微弱朦胧的红芒;烛火在黑雾中摇曳不定,光影扭曲,仿佛随时会在这邪异的毒雾中熄灭。那雾气触及裸露的皮肤,传来一种冰寒刺骨、却又诡异地带着灼烧感的怪异痛楚。

又一个时辰,在无声的、只有针鸣与压抑痛哼的煎熬中,缓慢而沉重地过去。

梅长苏身上的汗水已经彻底变成了淡红色,是真正的血汗——更多的毛细血管破裂了。金针周围的皮肤开始大面积地发黑、发紫、甚至肿胀,那是顽固的毒素被强行从深处逼至体表、聚集在一起的表象。他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乎看不见,脸色灰败中透着死气,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凝聚,仿佛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反复挣扎。但那双半睁着的眼睛,瞳孔深处,始终执着地保持着一线不肯熄灭的清明,甚至比之前更加明亮、更加锐利,像两柄在绝境中磨砺得越发锋利的剑,刺破重重痛苦与死亡威胁的迷雾。

“第三阶段。”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混合着浓重药味和刺鼻毒气的空气刺激着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痛感。我转向李莲花,声音因长时间的凝神和内力消耗而有些沙哑,“准备‘引毒针’。”

李莲花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从药囊最底层、最隐秘的夹层中,取出了一个狭长的紫檀木盒。木盒古旧,表面包浆温润,镌刻着繁复的云雷纹和药王谷特有的标记。他打开盒盖,里面铺着黑色的天鹅绒,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针。

这枚针,与我们之前所用的所有金针都截然不同。它更长,足有七寸(约23厘米),针身并非耀眼的金色,而是一种幽邃的、仿佛能将光线都吸进去的暗蓝色光泽,据说是用天外陨铁混合了深海寒铁、西方精金等多种世间罕见的珍稀金属,经由药王谷秘法千锤百炼锻造而成,不仅坚不可摧,更具有极强的吸附和引导毒素的特性,专门用来对付这种深入骨髓脏腑的奇毒。这就是三才针法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一针——“引毒针”!

这一针,将落在心脉正中的神封穴(位于胸骨柄中央,两锁骨之间凹陷处),直刺病灶最核心的区域,将盘踞在心脉附近、做最后负隅顽抗、也是最顽固的那一团火寒毒本源,一举引出体外!

成败在此一举。

生死在此一针。

幽蓝的“引毒针”针尖,悬停在梅长苏胸口神封穴上方三寸处的空中。针身在室内昏暗的光线(烛火和炭火已被毒雾遮蔽得十分微弱)下,闪烁着一种妖异而冷静的暗蓝色光芒,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我的手很稳,稳得像被最坚固的寒冰冻结在了空中,纹丝不动,连最轻微的颤抖都没有。但我的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无数个念头、担忧、预设的失败场景、师父的叮嘱、这两年的点点滴滴……如同暴风雨中的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地涌来,冲击着我坚守的心神防线,又被我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碾碎。

师父当年在药王谷后山那处人迹罕至的瀑布边,传授我三才针法最后一篇时,曾盘膝坐在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如镜的青石上。身后是轰鸣如雷、飞珠溅玉的瀑布,身前是雾气弥漫、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水声,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印刻在我年轻的脑海里,至今回想,犹在耳畔:

“芷儿,此针法名为‘三才’,取天、地、人三才合一,逆转生死之意。其理至深,其用至险。最后一针,落向心脉要穴神封,需以医者自身本源生机为引,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以己身生机为桥梁,沟通天地生机,灌注病患已近枯竭之身,将其中积年顽毒,一举引出。然风险极大!”师父的目光穿透瀑布激起的漫天水雾,看向我,那目光里有期待,有严厉,更有深沉的忧虑。“针落之时,病患痛楚将达到人间极致,心神稍有动摇,便可能魂飞魄散,救无可救;而医者需心神与针合一,以己身生机为渡,若病患心神崩溃,扛不住剧痛,或者体质太虚,生机无法接引,则毒气可能顺针反噬,倒灌而入,侵入医者心脉……届时,病人立毙,医者重伤,甚至……两人皆危,同赴黄泉。”

我当时跪坐在湿滑的岩石上,仰头看着师父被水汽打湿的花白须发,心中充满了对这门奇绝医术的向往和对救死扶伤的热忱,毫不犹豫地大声问:“师父,那可有万全之法?既能救人于垂死,又能保医者自身无恙?”

师父沉默了许久,久到山风都仿佛静止,只有瀑布永恒地轰鸣着。风吹动他宽大的青色袍袖和花白的胡须,他看着瀑布冲击深潭溅起的、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漫天水雾,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眼中是看透世事沧桑、明了医道极限的无奈与苍凉:“医道无万全。治病救人,本就是与天争命,从阎王手里抢人,向造化手中夺一线生机。哪有不担风险、不付代价的?你若怕,便不要学这最后一篇,不要碰这‘引毒针’。老老实实用前半部的针法,配合精妙方药,治治寻常脏腑之疾、经络之患,也能活人无数,积德修福,平安一生。”

我那时年轻气盛,心中只有对精妙绝伦医术的极致向往,和对“救那些别人都救不了的人”这一信念的执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怕!我要学!学全了,将来才能救那些真正陷入绝境、无人能救的人!”

师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欣慰于徒儿的勇气和仁心,有担忧于前路的凶险莫测,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消散在瀑布雷鸣般的水声中:“好,那我便传你。但你要记住,今日之言。将来若真到了要用此针法之时,下针之前,务必扪心自问——眼前这个人,值不值得你冒此奇险?你的命,也是命。药王谷传承,不能断在你手里。”

此刻,暗蓝色的针尖,在距离梅长苏心口三寸的空气中,闪烁着冷静而致命的光泽。师父当年的话语,穿越了漫长的时空和不同的世界,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响起,重重敲打在心头。

值不值得?

两年相处,七百多个日夜的朝夕相对、殚精竭虑,我见过他毒发时咳血不止、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的极致脆弱,更见过他在江左盟中谈笑风生、运筹帷幄、定计千里的从容气度;见过他为赤焰旧案翻案一事呕心沥血、夜不能寐的深沉执着,见过他对身边每一个人(无论是蔺晨、飞流,还是黎纲、甄平,乃至吉婶、宫羽)那种不动声色却细致入微的维护与关切;也见过他独自一人时,望着夜空或雪景,那沉默的、沉重的、仿佛承载了整个时代重量的孤独背影。

他是梅长苏,是智计无双、算无遗策的江左盟宗主,是忍辱负重十二年、只为沉冤昭雪的赤焰少帅林殊。他心怀家国天下,胸藏锦绣乾坤,他的生死,不仅关乎他个人的恩怨情仇,更关系着七万赤焰军冤魂能否安息,关系着大梁朝堂能否廓清阴霾、重焕生机,关系着无数依附于他、信任他的人的命运与未来。

更重要的是,这两年的相伴与救治,我早已无法将他仅仅视为一个“疑难杂症”的病患。他是朋友,是一个值得敬佩、值得倾尽全力去救治、去守护的朋友。他的坚韧,他的智慧,他的担当,他即使在最痛苦时也未曾熄灭的眼眸中的星火……都让我觉得,若这世间真有“值得”二字,他便是那值得之人。

所以,值得。

“白芷。”李莲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清晰,又仿佛来自很远的、让人安心的所在。他的手掌不知何时轻轻按在了我的后心位置,一股温润平和、中正绵长的精纯内息,如春日暖阳下的溪流,缓缓而坚定地渡入我的体内,恰到好处地抚平了我心中因杂念而略有波澜的内息,也让因为长时间极限凝神而有些滞涩的经络重新变得流畅起来。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支撑:“你可以的。相信你自己的判断,相信你的医术,也相信他。他比你想象的,还要坚强。”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心中所有翻腾的杂念、犹疑、恐惧,如同被最纯净的雪水洗涤过一般,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澄澈空明,如雪后初晴、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眼中,只有那枚幽蓝的、关乎生死的针,和针下那个在痛苦中沉默抗争、等待救赎的生命。

针落。

无声无息,却又仿佛带着开天辟地般的千钧之力。

极轻的一声“嗤”,像是烧得通红的烙铁小心翼翼地插入万年寒冰的最深处,又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刃,划开了天地间最柔韧、也最珍贵的丝绸。

梅长苏的身体,猛地向上反弓而起!像一张被无形的巨手拉满到极致、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下一刻就要彻底断裂的强弓!脖颈和背脊弯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几乎不可能的弧度,上半身几乎完全脱离了竹榻的支撑!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疯狂拉扯般的、艰难而痛苦的抽气声,却怎么也无法汇聚成一声完整的、宣泄痛楚的呐喊。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凸出,瞳孔先是猛地扩散,一片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白,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走;随即,又以惊人的速度和顽强,猛地收缩凝聚,缩成针尖般一点,那一点瞳孔的深处,倒映着摇曳欲熄的烛火和我凝重到极致的脸庞——那是人类求生本能与足以摧毁一切意志的毁灭性剧痛,在进行着最惨烈、最原始、最直接的血肉搏杀!

幽蓝色的“引毒针”针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刺入皮肤的针尖开始,迅速被染成漆黑!那黑色浓稠如最劣质的墨汁,又带着粘腻的、仿佛活物般的质感,顺着修长的针身向上蔓延、攀爬,速度不快,却坚定不移,仿佛有生命、有意识地在抗拒被引导,又像是本身便是极致的污秽与邪毒。

与此同时,梅长苏周身另外三十五枚金针,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或刺激,开始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和频率剧烈震颤!针尾发出的不再是清越的鸣响,而是尖利刺耳、直透耳膜的“嗡嗡”声,像是成千上万只被激怒的毒蜂在同时疯狂振翅,宣告着最后决战的到来!针尾冒出的、原本乳白色的雾气,在“引毒针”刺入的刹那,瞬间转为浓黑如墨!如大团的墨汁滴入清水,更如地底最深处涌出的污秽泉流,迅速晕染、扩散、充斥!那些黑雾不再仅仅是气态,更像是粘稠的、带着令人作呕的腥甜腐朽气味的黑色液体,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从每一枚金针刺入的穴位,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涌出、渗出、甚至是喷溅出来!

内室,瞬间被浓得化不开、仿佛具有实质的粘稠黑雾彻底笼罩、吞噬!炭火盆中那原本温暖明亮的红光,被遮蔽得只剩一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朦胧胧胧的暗红色光晕,如同地狱深处窥探人间的眼睛;烛火在这粘稠的黑雾中艰难地摇曳着,火苗被压得极低,光影扭曲变形,仿佛随时都会在这无边无际的邪毒黑雾中彻底窒息、熄灭。那浓黑粘稠的雾气触及裸露的皮肤,立刻传来一种冰寒刺骨、深入骨髓,却又诡异地同时带着灼烧皮肉般的怪异痛楚,以及一种阴湿滑腻、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

我的双手,稳稳地、坚定地按在梅长苏的胸前,掌心正对膻中穴。青木诀在这一刻运转到我此生从未达到过的极致!淡金色的、充满了最纯粹生命气息的内息,如同决堤的江河,又如同爆发的山洪,汹涌澎湃、毫无保留地涌入他濒临崩溃的体内!这庞大的内息洪流,在我精妙绝伦的掌控下,一分为二:一股柔和坚韧,绵绵不绝,如天地间最细密坚韧的罗网,轻柔而牢固地护住他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心脉,确保它在接下来最猛烈的毒气冲击中,不会瞬间崩碎;另一股则刚猛凌厉,势如破竹,如开山的巨斧,如劈海的利刃,顺着“引毒针”开辟出的、直通病灶核心的狭窄通道,狠狠地、持续不断地冲击着盘踞在心脉附近、那最后也是最顽固、最阴毒的一团火寒毒本源,逼迫它、驱赶它、拉扯它,顺着那幽蓝针身被染黑的路径,排出体外!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和刻度。可能是漫长的半个时辰,也可能只是短暂的一炷香时间,或者更久。我的世界,仿佛被剥离了所有无关的感官,只剩下掌心下那微弱却顽强挣扎的心跳律动,眼前那枚越来越黑、仿佛随时会滴落出世间最污秽毒液的引毒针,和耳中那越来越尖利、越来越密集、仿佛要将人耳膜刺穿的针鸣与毒雾翻涌的诡异声响。我的内息,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消耗、流逝,像被一个无形的、贪婪的黑洞疯狂吞噬着。额头渗出大颗大颗冰凉的汗珠,顺着眉骨、颧骨、脸颊不断滚落,滴在梅长苏被汗水血水浸透的胸前衣襟上,迅速被那混合的液体吞没,不见痕迹。后背的衣衫早已湿透,冰冷粘腻地紧贴着皮肤,带来不适的寒意。但我不能停!手不能有一丝颤抖!针不能有毫厘偏移!内息不能有瞬间中断!一旦松懈,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秒的恍惚,前功尽弃,毒气反冲,他必死无疑!而我,也可能被反噬重伤!

梅长苏的状态,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糟,已经到了人体承受的极限,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痉挛,四肢诡异地扭曲着,口鼻中不断溢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血液,眼睛不断翻白,瞳孔时而扩散,时而收缩,只有胸口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却依然在坚持的起伏,还在顽强地证明着生命那不可思议的韧性,如同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油灯。他的意识,显然已经在无边无际的剧痛海洋中沉浮、碎裂、迷失,像是溺水将死之人,在冰冷黑暗的深渊里拼命挣扎,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窒息般的痛苦。

“长苏!”李莲花的声音,穿透了令人窒息的黑雾和尖利刺耳的针鸣,他在梅长苏耳边低吼,一只手紧紧握住了梅长苏那只冰冷、痉挛、指甲掐入掌心血肉模糊的手,将自己温润平和、中正绵长的内息,毫无保留地、持续不断地渡过去,试图稳住那即将彻底消散的心神,为他注入一丝支撑的力量。“撑住!就快好了!最后关头了!想想你答应过景琰什么!你要亲眼看着他登基,看着朝堂清明!想想赤焰军的战旗,还没重新在梅岭升起!想想飞流!他还在外面等着你!想想我们!想想蔺晨那家伙,你要是敢死,他真会去挖你家祖坟的!你不能放弃!听见没有!长苏!林殊!你给我撑住!”

可梅长苏似乎已经听不见了。他的瞳孔再次涣散,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滞,身体抽搐的幅度在减小,那不是好转,而是力量即将耗尽的征兆。

我猛地一咬舌尖!

剧痛和腥甜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爆开,这极致的刺激让我因消耗过度而有些昏沉的精神猛地一振!如同回光返照,又如同压榨出生命最后的本源,更多的、近乎燃烧生命般精纯的内息,不顾一切地从丹田最深处狂涌而出,通过双臂,疯狂地灌入他体内!金色的、充满生机的内息洪流,与那浓黑粘稠、代表着死亡与腐朽的火寒毒气,在他心脉附近那方寸之间,展开了最后、也是最惨烈的厮杀、拉扯、吞噬与驱逐!幽蓝的引毒针震颤得如同风中残叶,针身的黑色已经蔓延到了针尾,整枚针都仿佛变成了一条扭曲的、充满邪恶力量的黑蛇!

“噗——!!!”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仿佛什么东西从身体最深处被硬生生撕裂、扯断的闷响!

梅长苏的身体猛地一震,随即,他张开口,喷出了一大口浓黑如墨、腥臭扑鼻的血液!那血量极大,如同一个小型的喷泉,溅射在身下早已污浊不堪的白色棉布上,竟发出“嗤嗤”的、如同强酸腐蚀般的可怕声响,迅速腐蚀出一个个碗口大小的黑洞,冒出刺鼻的、带着焦糊味的白色浓烟!

与此同时,他周身上下那三十六枚金针,包括那枚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引毒针,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同时从体内弹射出来!“叮叮当当”一阵密集而清脆的乱响,带着缕缕尚未完全散尽的黑气,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桌上、甚至钉入了坚实的木质地板和墙壁!

弥漫内室、浓稠得化不开的粘稠黑雾,仿佛瞬间失去了源头和支撑,开始剧烈地翻滚、波动,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散、变淡,露出了原本被遮蔽的炭火盆微光、烛火,以及我们三人苍白而疲惫的脸。

毒,排出来了!

真的,排出来了!

我腿一软,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向后软倒下去。李莲花眼疾手快,立刻松开梅长苏的手,一把将我牢牢扶住,让我虚软的身体靠在他坚实温暖的怀里,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急切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搭上了梅长苏那沾满黑血的腕脉。

他的手指在梅长苏冰冷湿滑的腕间停留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凝固,万物都已静止。然后,我清晰地感觉到,他扶着我手臂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那不是害怕,而是极致的激动,是劫后余生般巨大的狂喜,也是高度紧张后突然放松带来的生理性战栗。

“脉象……脉象极其虚弱,细若游丝,几乎难以触及,但……平稳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后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那股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的滞涩感,那股冰寒彻骨、冻髓伤魂的阴寒,那股灼心焚肺、令人发狂的邪火……都没了!消失了!干干净净!毒……毒已清!真的彻底清了!”

我靠在他怀里,浑身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连呼吸都觉得费力,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但我还是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艰难地、一点点转过头,看向紫竹榻上那个人。

梅长苏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的、精致而易碎的玉雕。脸色惨白如冬日最深的积雪,唇边、下颌、胸前衣襟上,到处是黑红交杂、触目惊心的污血,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但,不一样了。真的,彻彻底底地不一样了。眉心处,那十二年来无论他身体状态如何、都始终隐约笼罩着的、挥之不去的、令人心悸的一团黑气,散了!干干净净,再无痕迹!脸色虽然苍白得吓人,毫无血色,却是一种干净的、剔透的、属于活人的苍白,而不是以往那种死气沉沉、透着青灰暗沉的病态苍白。就连他那即使在睡梦中、在放松时也常常微微蹙起的眉头,此刻也完全舒展开来,眉宇平坦,仿佛终于卸下了背负了十二年的千斤枷锁、万钧重担,得以陷入一场真正安宁、无痛的长眠。

我挣开李莲花的搀扶,用尽身体里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踉踉跄跄地扑到竹榻边,颤抖着伸出冰凉的手,探向他的鼻端。

气息,微弱,极其微弱,如同寒风中的残烛,仿佛一口气就能吹灭。

但,平稳。

悠长。

带着生命特有的、温润的暖意。

“活……活了。”我吐出这两个字,喉咙干涩剧痛得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和透支后的虚弱。说完这两个字,最后一点支撑着我的力量也彻底耗尽,眼前彻底一黑,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疲惫之中,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

李莲花再次及时扶住了我,这一次,他直接打横将我抱起,小心地放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铺着厚软垫子的藤编躺椅上。他快速而熟练地检查了我的脉象和瞳仁,确认我只是心神体力透支过度、内力近乎耗竭导致的严重虚脱,脏腑并无大碍,只需静养恢复,这才长长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在他胸中憋了太久,带着明显的颤抖尾音,和如释重负的虚脱感。

他转身,对着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门扉,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力气,嘶声喊道:“蔺晨!进来!快!长苏他……毒清了!”

门被猛地从外面撞开!蔺晨像一阵裹挟着冰雪与焦灼的狂风般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满脸无法掩饰的紧张和担忧的飞流。两人一进门,立刻被室内那股尚未完全散尽、混合着浓重药味、刺鼻血腥和诡异腐臭的怪异气味冲得眉头紧锁,忍不住剧烈咳嗽了几声。蔺晨的目光急切地扫过室内,一眼就看到紫竹榻上毫无声息、浑身污血、仿佛失去生命的梅长苏,脸色瞬间“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张了又张,竟一时之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哽咽的抽气声:“他……他……”

“毒清了。”李莲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有力,字字如钉,凿入蔺晨慌乱的心神,“但身子太虚,元气大损,如同被彻底掏空、根基动摇。需立刻进行药浴温养,补充元气,稳固根基,防止生机涣散。”

蔺晨愣了一瞬,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巨大好消息。他猛地眨了眨眼,用力甩了甩头,目光从梅长苏那苍白却奇异平静的睡颜,移到我虚脱无力靠在躺椅上的样子,再移到地上、墙上那些沾着黑血、闪烁着幽光的金针,最后又死死地落回梅长苏的脸上,仿佛要从中看出生命的迹象。然后,他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里面有水光急剧积聚,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狠狠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抹了把脸,将那几乎要失控的液体和情绪狠狠逼了回去,猛地转身,对着外面院子,用嘶哑却陡然拔高、洪亮到近乎破音的声音吼道:“飞流!快去烧热水!要最热的!立刻!吉婶!把备好的所有温养药材全拿过来!黎纲!甄平!别在门口傻站着!准备最大的那个柏木浴桶!搬到旁边净室!快!快!快!”

整个苏宅,仿佛瞬间从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惊醒过来,像被投入了巨石的深潭,漾开剧烈而充满生机的波纹。急促的脚步声、铿锵的应答声、器皿碰撞的叮当声、柴火噼啪燃烧声、热水注入木桶的哗啦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急迫、希望和劫后余生的忙碌。

我和李莲花被搀扶到外间暖阁休息。宫羽很快端来了滚烫的热茶和几样极其清淡、易消化的点心,如白糖糕、小米粥。她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显然在外面漫长而揪心的等待中,她也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但此刻脸上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和发自内心的、真挚的感激。

“白姑娘,李公子,大恩不言谢。”她将茶点轻轻放在我们面前的小几上,退后一步,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万福礼,腰弯得很低,姿态虔诚,“此恩此德,重于泰山。宫羽……铭记终身,没齿不忘。”

我靠在铺着软垫的椅背上,连抬手接茶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弱地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如此多礼。李莲花代我接过茶杯,试了试温度,然后小心地喂我喝了几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干涸灼痛的喉咙,流入空虚冰冷的胃里,才让我觉得僵硬的四肢有了一丝回暖的迹象,觉得自己又从那个透支的边缘,被拉回了“活着”的状态。

内室里传来“哗啦哗啦”持续不断的水声,蔺晨正在指挥飞流和黎纲他们将一桶桶滚烫的热水倒入早已准备好的巨大柏木浴桶。接着是各种药材被投入热水中的声音,以及蔺晨低沉快速、却条理清晰的嘱咐声:“……对,当归片先下,要全归,补血活血;黄芪后放,用蜜炙过的,益气固表;枸杞、桂圆最后放,滋补肝肾、养血安神……水温保持恒定,不能凉了,随时加热水……飞流,你看好灶下的火,保持文火……”

浓郁而温煦的、带着补益气血固本培元意味的药香,开始从内室的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渐渐压过了之前那股令人极度不适的腥臭腐朽气味。我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仔细辨认着空气中越来越清晰的药味:当归甘温,补血圣药;黄芪甘微温,补气之长;枸杞甘平,滋补肝肾,益精明目;桂圆甘温,补心脾,益气血;还有杜仲甘温,补肝肾强筋骨;牛膝苦酸平,活血通经,补肝肾强腰膝;熟地甘微温,养血滋阴,补精益髓……果然是极其稳妥、以温补固本为主的方子,正适合他现在元气大伤、虚不受补的身体状态。蔺晨毕竟是琅琊阁悉心培养的少阁主,见识广博,于医道药理也颇有涉猎,这方子开得颇为高明,考虑周全。

又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内室持续的水声终于渐渐停歇。蔺晨从里面推门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眶下的青影很重,但更多的是彻底放松后、从心底漾开的、明亮而真实的笑容,那笑意点亮了他的眉眼,让他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光彩。

“睡着了。”他说,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轻快的语调,“药浴泡足了两刻钟,脸色好看了些,没那么吓人了。呼吸也平稳了许多,虽然还是很弱,但均匀多了。刚才吉婶喂他喝参汤时,他还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哼了一声,大概是身上还有余痛。吉婶主动要求留在里头守着,她说隔一个时辰换一次药汤,她会寸步不离地守着,盯着水温,确保万无一失。”

我点点头,听到“睡着了”、“呼吸平稳”、“吞咽”这些词,一直紧绷到极致、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心弦,终于“铮”地一声,彻底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酸痛,瞬间淹没了我的意识。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彻底瘫在柔软的椅子里,连动一动指尖都觉得是种奢望。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如同被拆散重组般的剧烈酸痛——那是内力透支到极限、心神高度凝聚后骤然放松、以及长时间保持固定姿势带来的必然反应,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头、每一个关节都在疯狂叫嚣着疲惫与疼痛。

“你们也赶紧回去休息吧。”蔺晨看着我们俩,尤其是看着我那几乎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浓重的阴影,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感激和深切的关切,“今日大恩,我蔺晨,还有整个江左盟,乃至琅琊阁,都铭记于心,永世不忘。日后,但凡有用得着我们、用得着琅琊阁的地方,无论天涯海角,无论何事何难,只需一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客套话就不必多说了。”李莲花扶着我站起来,我的双腿软得如同面条,几乎无法站立,全靠他有力的臂膀支撑着。“明日巳时(上午九点),我们再来复诊。今夜是关键中的关键,需有人寸步不离、目不交睫地守着。若他出现发热、呓语、或者呼吸突然异常急促或微弱、或者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立刻派人来医馆叫我,一刻都不能耽搁,切记!”

“明白!”蔺晨重重点头,神情严肃认真,“我已经安排好了,我、飞流、吉婶三人轮流值守,绝不假手他人,也绝不会出任何岔子!你们放心回去休息。”

回到医馆时,天已经黑透了许久。雪不知何时早已停歇,夜空如被水洗过一般,澄澈明净,露出几点寒星,冷冷地、遥远地闪烁着清辉。街道两旁,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红灯笼都已点亮,暖黄朦胧的光晕映在洁白平整的积雪上,折射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给这寒冷深沉的冬夜平添了无数人间烟火的气息与暖意。偶尔有孩童欢快的嬉笑声和零星的、提前燃放的爆竹声,从深深的巷陌里传来,提醒着人们,旧年将尽,新年将至。

李莲花去厨房,用老姜、红枣、红糖熬了浓浓的热姜汤,我们一人一碗,趁热慢慢喝了。辛辣滚烫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霸道地驱散了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和虚脱感,身上才一点点地重新暖和起来,冰冷的指尖也恢复了知觉。我坐在诊堂里那把熟悉的椅子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看着窗外被灯笼映照得一片暖红莹白的静谧雪景,心里却空落落的,有些恍惚——像是完成了一件倾注了全部心血、消耗了所有精力的大事,突然失去了目标和重心,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想什么,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想什么呢?”李莲花在我身边坐下,手里拿着一件更厚的狐裘披风,轻轻披在我肩上,又细心地拢了拢。

“想长苏。”我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想他明日醒来后,会是什么样子,会有什么感觉。毒是清了,但十二年的折磨,不仅仅是毒素对身体的摧残,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疼痛、寒冷与灼热的交替折磨、对生命随时可能终结的恐惧……早已改变了他的身体状态,扭曲了他的感官认知,甚至成为他生命体验的一部分。如今这部分被强行剥离,留下的不仅是极度虚弱的身体,还有一个需要重新学习、重新适应的‘健康’的躯壳,需要重新构建关于‘无痛’、‘温暖’、‘有力’的感知和习惯。这无异于一次彻底的重生,而重生……总是伴随着剧烈的阵痛、迷茫和漫长的适应期。这过程,或许比我们刚才那六个时辰的治疗本身,更加艰难,更加漫长。”

火寒毒不仅仅是一种外来的、可清除的毒素,它是一段长达十二年的、烙印在生命里的残酷历史。如今历史被改写,伤疤被揭开、清理、上药,但愈合的过程,疼痛的消退,功能的恢复,信心的重建,都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陪伴,更需要他自己内心生出强大的力量。

“他会好好的。”李莲花握住我依旧有些冰凉的手,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沉稳的力量,“有蔺晨那个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比谁都重情重义的家伙在,日日插科打诨,逗他开心;有靖王景琰坚定不移的支持和后盾;有飞流那孩子单纯却执着的守护和依赖;有宫羽姑娘如今平和理智的关心;有吉婶他们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有我们在一旁随时看着,调整方药。这么多人关心他,期盼他好,用各自的方式支撑着他,他不会让自己倒下的。他是梅长苏,更是林殊,他的意志之坚韧,心性之强大,远超我们常人的想象。他既然能从梅岭的火海中活下来,能忍受十二年的非人折磨,能布下如此惊天棋局,就一定能走过这段康复之路,重新站起来。”

我点点头,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而温暖的肩膀上。排山倒海的疲惫感再次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上来,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视线开始模糊,意识逐渐沉入温暖的黑暗。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常年浸染的、令人安心的药草气息,很好闻,让人心神宁静。

“睡吧。”他轻声说,声音低柔,像在哼唱一首古老而安眠的童谣,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今夜,什么都别想了。好好睡一觉。我守着你。天塌下来,也有我在。”

这一觉,睡得极沉,极黑,极安稳。没有梦,没有惊醒,像是跌入了最深沉、最甜美的黑甜乡,将所有的疲惫、紧张、消耗,都交付给了纯粹的休息与修复。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雪后初晴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薄薄的窗纸,洒满整个诊堂,满室明亮温暖,细小的尘埃在金色的光柱中悠然飞舞,如同活跃的精灵。我身上盖着厚厚的羊毛毯子,李莲花则趴在旁边的诊桌上睡着了,手边还摊开着那本记载三才针法精要的古籍残卷,书页被窗外微凉的晨风吹得微微掀动。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呼吸平稳悠长,显然一夜未眠,此刻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我轻轻起身,尽量不发出声响,拿了条更厚实的毯子,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他无意识地动了动,睫毛颤了颤,却没有醒,睡得很沉,很安心。

我走到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雪后清冽冰凉的空气。阳光正好,金灿灿地铺在洁白无瑕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墙角的几株蜡梅,经过一夜风雪,非但没有凋零,反而开得越发精神抖擞,金黄的花朵上顶着未化的、晶莹剔透的积雪,幽冷的香气却挣脱了冰雪的束缚,在清冽的晨风中肆意飘散,沁人心脾,仿佛在庆祝一场艰难战役的胜利。

“白姑娘!”院门外传来少年清亮而急切的喊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是飞流。他跑得很快,脸颊和鼻尖冻得红扑扑的,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阳光下格外明显。但他的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如同落满了最璀璨的星辰,里面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欢喜和雀跃。

“苏哥哥醒了!”他跑到我面前,眼睛弯成了月牙,语气是宣布天大喜讯般的兴奋,“喝粥了!自己喝的!还说话了!问我!”

我心头那最后一丝不确定的阴霾,被这简单却充满生命力的六个字和少年灿烂无邪的笑容,彻底驱散,荡然无存。一股温暖而充沛的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温暖起来。我笑了,真心实意地、轻松畅快地笑了,多日来笼罩在眉宇间的凝重和忧虑,一扫而空:“好,真好。走,我们这就去看看他。”

到了苏宅,还未进院门,便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米粥香气和清新的药香。蔺晨正蹲在廊下,照看一个小炭炉,炉上坐着个小小的药罐,里面煎着后续调理的汤药,药香袅袅,带着当归、黄芪等熟悉的味道。看见我,他立刻站起身来,脸上是彻底放松后的、明朗愉悦的笑容,用力地朝我招手。

“白姑娘来得正好!长苏刚醒不到半个时辰,精神头还不错,自己喝了大半碗吉婶熬的鸡茸小米粥,虽然慢,但都喝下去了。还跟我和飞流说了几句话,问了问时辰,又睡过去了。吉婶说这是好现象,身体在自我修复,嗜睡是正常的,让我们别打扰他。”

我笑着点点头,放轻脚步走进内室。房间里,昨日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和毒气早已被彻底清扫干净,窗户开了小半扇通风,空气清新,带着淡淡的、宁神的檀香气息。巨大的柏木浴桶已经撤走,梅长苏靠坐在床头,身后垫着厚厚的、柔软的锦缎靠枕,身上盖着暖和的锦被。听见极轻微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缺乏血色,但那双总是深邃如墨玉的眼睛已经睁开,清亮,温和,沉静,像被一夜春雨洗涤过的青山,洗去了尘埃与暮霭,恢复了原本的温润与从容,甚至比以往更多了一丝如释重负后的平静。阳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恰好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

看见是我,他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真实的、带着歉然和感激的微笑。

“白姑娘。”他的声音还很虚弱,气力不足,吐字有些轻,有些慢,但清晰可辨,不再是昨日那种气若游丝、随时会中断的模样,“又劳烦你跑一趟。昨日……辛苦你们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我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伸手,轻轻搭上他伸出被子的手腕。指尖下的皮肤有了温润的暖意,不再是以往那种冰寒彻骨、毫无生气的凉。脉象细弱,如潺潺小溪,流过干涸的河床,但平稳,有力,从容不迫,再没有那股令人心悸的、如同顽石阻塞般的滞涩感,也没有了那冰火交织、混乱冲突的阴寒与灼热——火寒毒确实清干净了,清除得彻彻底底,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是身体虚得厉害,像一棵被狂风暴雨、雷霆冰雪摧残了太久的大树,虽然毒根已除,险境已过,但枝干叶落,元气大伤,需要很长时间的阳光雨露、春风化雨,才能慢慢地、一点点地重新生出新芽,恢复枝繁叶茂的生机。

“感觉如何?”我问,收回手,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安然落地,只剩下一片澄澈的欣慰和平静。

梅长苏垂下眼帘,似乎是在仔细地、珍重地感受着自己身体内部那陌生而又熟悉的状态。然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正中,动作小心翼翼,轻柔得如同在触摸一件失而复得、脆弱无比的稀世珍宝。

“像是……”他想了想,寻找着最贴切的词语来形容这种前所未有的感受,“像是卸下了背负了整整十二年的、千斤重的枷锁。虽然浑身无力,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酸软得抬不起来……但心里,很轻快。这里,”他手指轻轻点了点心口的位置,眼神有些恍惚迷离,随即又变得清亮透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明亮光彩,“不疼了。十二年……四千多个日夜,第一次,这里没有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的、冰冷的刺痛,或者灼热的烧灼。很……安静。也很……奇怪。”

他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眼里有细微的、晶莹的水光闪动,那不是悲伤的泪水,更像是一种巨大的、几乎承载不住的释然、感慨,以及对“正常”的陌生与重新认知。十二年,与痛苦为伴,与死亡为邻,疼痛已经成为他生命感知的一部分。如今痛苦骤然褪去,死亡暂时远离,这种“不疼了”、“安静了”的感觉,对他而言,竟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珍贵,又如此的不真实,以至于需要反复确认。

我鼻尖猛地一酸,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随身药箱的皮质背带,掩饰瞬间翻涌上来的、复杂的、属于医者却超越医者的动容情绪。作为药王谷传人,行走诸界,见过太多生死病痛,本该冷静自持,波澜不惊。但此刻,看着这个一路从鬼门关挣扎回来、从地狱烈焰中爬出来的人,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却真实无比、代表着新生的光,听着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出“不疼了”这三个字,我还是难以抑制地感到眼眶发热,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欣慰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成就感。

“毒是清了,根除了。”我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平静而可靠,开始交代后续至关重要的医嘱,“但调养恢复的路,还很长,甚至比治疗本身更需要耐心和细致。接下来至少一年,需严格按我调整后的方子进行调理。每日早晚汤药不能间断,饮食需极其清淡温补,循序渐进,由流质到半流质,再到软食,不可操之过急。不能劳累,哪怕只是看书思索过久;不能忧思过度,需保持心境平和;不能动气,怒伤肝,恐伤肾;不能受寒,注意保暖;不能……”

“我都记下了。”梅长苏温和地打断我,语气认真而郑重,如同承诺,“白姑娘放心,这条命是你和李兄从阎王手里硬抢回来的,是你们倾尽心血、耗神费力救回来的。我比任何人都珍惜它。我会严格按照你的嘱咐,好好调养,绝不逞强,绝不辜负你们这番天大的恩情和心血。”

他说得诚恳至极,眼神清澈坦然,倒让我一时不知该再嘱咐什么好了。所有的医理叮嘱、注意事项,在这样清醒而郑重的承诺面前,似乎都显得有些絮叨和多余。

正微微感到一丝医患交流中难得的、略带尴尬的宁静时,宫羽端着一碗熬得稀烂、加了细细鸡肉茸和蔬菜泥的白粥,轻轻走了进来。她看见梅长苏清醒着,与我说话,脚步顿了顿,随即神色如常,平静自然地走到床边,将粥碗放在床头的矮几上,用手背试了试碗壁的温度。

“先生,再喝点粥吧。吉婶特意又熬了一锅,比刚才的更烂些,加了点鸡肉茸和压碎的菜泥,好消化,也能多补充些力气。”她的声音平和,没有刻意的亲近,也没有疏远的冷漠,就像对待一位需要照顾的、值得尊敬的普通朋友。

梅长苏抬眼看她,目光在她平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欣慰,有歉然,也有一种尘埃落定后、彼此安好的释然,最后都化为一个温和的、带着感谢的点头:“多谢宫羽姑娘费心。吉婶也辛苦了。”

宫羽浅浅地笑了笑,笑容干净,不掺杂质,亦无波澜:“先生客气了,都是分内之事。您好好休息,我就在外间,有事唤一声即可。”说完,她没有多停留,也没有再多看一眼,转身安静地、步履轻盈地出去了,并轻轻带上了门。她今日穿了身水蓝色的素面棉裙,料子普通,但整洁清爽,发间只簪了一支没有任何纹饰的素银簪子,整个人看起来清爽利落,眼神平和宁静,再无往日那种挥之不去的愁绪萦绕和小意翼翼的期盼,仿佛真的已经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和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

梅长苏望着那扇轻轻合拢的门扉,望着她消失的背影方向,久久不语,眼神有些悠远,有些空茫,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宫羽姑娘在城西的‘清音阁’,听说经营得不错。”我状似随意地开口,打破了室内的沉默,也是想让他放心,“收了七八个学生,有家境尚可的平民孩子,也有仰慕她琴艺的小户人家女儿。白日悉心教琴,晚上自己潜心研习古谱,偶尔也接一些雅集的邀约。前两日路过,恰巧听见她在阁楼上弹奏《高山流水》,琴音开阔疏朗,意境高远,听着……心境似乎也开阔宁静了许多。”

梅长苏怔了怔,随即,一个真实而温暖的、从心底漾开的笑意,缓缓爬上他的嘴角,眼角细细的纹路都舒展开来。那笑容里,是纯粹的欣慰,是彻底的放心,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祝福。

“那就好。”他轻声说,低下头,用汤匙慢慢搅动着碗里冒着热气的、稀烂的粥,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清瘦却平和安宁的侧脸,“她本该如此。有自己的天地,做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活得明媚鲜活,从容自在。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从苏宅出来,雪后阳光正好,毫无遮挡地倾泻在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积雪在阳光下开始慢慢融化,屋檐下滴滴答答落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断了线的水晶珠子,敲击着青石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空气清冽冰凉,吸入肺中,却带着雪后特有的清新气息,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心胸豁然开朗。

我走在回医馆的路上,脚步是这两年来从未有过的轻快和从容,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和畅快感,像卸下了背负许久的重担,又像推开了一扇紧闭多年的、厚重的窗户,看见了窗外无限明媚的春光和辽阔的世界。

两年了。

七百多个日夜的殚精竭虑,无数次在灯下推演药方、调整针法,无数次在夜深人静时对着他的脉案苦思冥想,无数次面对病情反复时的焦虑与坚持……终于,在今天,有了一个圆满的、令人欣慰的结果。从阎王手里,抢回了一条命,也或许,在无意间,改变了许多人未来的命运轨迹,为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增添了一分希望和光亮。

下一个世界,又会遇见什么样的病人?什么样的疑难杂症在等待着我们?什么样的生死考验需要去面对?师父当年说过,青木诀的传承者,身负药王谷济世之责,注定要行走于诸天万界,积攒功德,精进医术,于万千病痛中磨练心性。这条路,漫长而没有尽头。

我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暂时抛到脑后。现在,不想这些遥远的未来。现在,只想好好地、彻底地休息,让透支的身体和心神得到最充分的恢复和滋养。然后……或许该和李莲花好好商量一下,等梅长苏的身体再稳固一些,调理步入正轨,不再需要我们每日密切的关注时,我们就该收拾行囊,驾着那辆特制的、没有神器内核却承载了我们许多记忆的莲花楼,继续启程,去往更远的地方游历了。金陵虽好,人情温暖,但终究不是我们久留之地。我们的路在远方,在山水之间,在那些缺医少药、被病痛折磨的百姓身边。

功德需要一点一滴去积累,医术需要在实践中不断精进,世间的疾苦还有很多,需要去治愈,需要去抚慰。路,还很长,很远。

但至少,在此刻,阳光很好,温暖地照耀着雪后的大地;雪景很美,洁白晶莹,象征着纯净与新生;手里,真切地、成功地救回了一条鲜活的生命;眼前,仿佛能看到那个被痛苦折磨了十二年的人,在不久的将来,重新站起来,走向他想要的未来时,脸上那舒展的、真正的笑容。

这就够了。

真的,足够了。

医者一生,悬壶济世,所求不过如此——看见病人康复时眼中重燃的光彩,听见那句如释重负的“不疼了”,亲手创造、见证生命从枯萎凋零到重新焕发生机、顽强向上的奇迹。

这,便是对医者仁心,最高的奖赏和慰藉。

这就,足够了。

我抬起头,望向那湛蓝如洗、广阔无垠的天空,阳光暖暖地、毫无保留地洒在脸上,带来融融的暖意。积雪融化的水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清脆,密集,悦耳,像是一曲庆祝新生、告别旧岁的欢快乐章,在这冬日的晴空下,悠然奏响。

远处,似乎有隐隐的、充满生气的鸟鸣传来。

春天,真的,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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