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赤鬼裂的过程比进入时更加艰难。并非因为水鬼的追捕——那些低智的邪物在失去明确目标后,很快便被裂谷深处其他更吸引它们的事物分散了注意力——而是因为心绪。
方舆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那枚“避煞护心坠”,冰凉的触感勉强压着魂体深处因煞气侵蚀和后怕带来的细微颤栗。他偷眼看向前方的槐安。司正大人的背影依旧挺直如松,暗金色的“望月一号”悬在腰侧,随着水流微微起伏,散发着稳定而令人心安的规则脉动。正是那道背影,和那件器物,在方才水鬼狂潮几乎淹没众人的绝境中,毫不犹豫地投出了那枚净化雷丸,撕开了生的缝隙。
那并非方舆第一次见识槐安的手段,却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绝对的力量与冰冷的决策之下,包裹着的是对同行者性命毫不犹豫的护持。这与他想象中高高在上、以任务为唯一准则的司正大人,有些不同。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对强大力量的敬畏,在他年轻的心湖中漾开微澜。
冷千礁则更沉默了些。他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对危险和牺牲早已麻木。但槐安刚才那句“闭眼!护住神魂!”的断喝,以及雷丸爆炸时,那下意识挡在方舆和秦牧身前的半个侧影,还是让他坚硬如礁石的心防,产生了些许裂痕。这位新上司,似乎不只是把他和方舆当作执行任务的工具。这种认知,让习惯了独自挣扎求存的冷千礁,心头泛起一丝陌生的、几乎被遗忘的悸动,如同深海中照进了一缕极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月光。
秦牧的玉板依旧在稳定地记录,但他的目光,却更多地在槐安与“望月一号”之间流连。他能记录下每一次决策、每一次能量爆发的数据,却无法准确描述那一刻,当净化强光撕裂黑暗时,槐安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仅仅是决断的冷光,还有一丝……对那件器物流露出的、近乎珍视的微芒?那眼神太快,快到秦牧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作为观察员,他应当记录客观事实,而非揣测主观情绪。可那一眼,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素来平静无波的心绪里,激起了一圈需要费力才能抚平的涟漪。
而处于众人目光焦点却又似乎浑然不觉的槐安,此刻的心神,正分作两处。
一处,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扫描着前方昏暗水域的每一丝异常,分析着冷千礁提供的路线信息,计算着魂力消耗与行进速度。冥血川的危机,血卫的威胁,噬魂渊的秘密,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扣在他的责任与使命之上。
而另一处,一片更幽深、更私密的所在,却正与腰间的“望月一号”进行着无声的交流。并非战术指令,也非规则探查,而是一种近乎絮语般的意念流淌。
“……刚才的净化之力,似乎比在天工坊测试时更强了一丝?”槐安的意念如同微风,拂过器灵懵懂而活跃的灵性核心。
匣身传来一阵轻微而愉悦的震颤,器灵的意念反馈回来,模糊却带着清晰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着“做得不错”、“有点累但很畅快”、“还想再来”的稚嫩表达。它似乎很享受运用自己的力量,尤其是这种“净化”与“驱邪”之举,仿佛天性使然。
“不可妄动。”槐安的意念带着温和的告诫,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力量需用在关键处。方才形势所迫,你做得很好。”他能感觉到,在投出雷丸、激发其中高度压缩的月华净尘之力时,“望月一号”的器灵并非被动承受,而是主动地共鸣、引导,甚至微妙地增强了那爆发的净化真意。这种成长与灵性的迸发,让他心中泛起一种奇异的欣慰感,仿佛看到精心培育的幼苗,在风雨中挺直了腰杆。
这种与器灵之间日益紧密、超越寻常主从的羁绊,是槐安近来才愈发清晰感知到的。它不像人与人的情感那般复杂纠葛,更加纯粹、直接,如同灵魂层面清澈的溪流交汇,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力量感。在魂核隐痛发作时,在面临巨大压力时,这份无声的陪伴与共鸣,往往比任何丹药或安慰都更有效地抚平他的焦躁。
他甚至开始模糊地觉得,修复“望月一号”,将它带到天工坊强化,或许并不仅仅是为了任务或力量。冥冥中,仿佛有一根线,牵引着他与这方匣子相遇、相合。这念头有些玄乎,不合他平日务实的作风,却时不时悄然浮上心头。
“大人,前方就是赤鬼裂出口,水面之上便是‘枯骨滩’。”冷千礁低沉的声音将槐安的思绪拉回现实。
槐安收敛心神,眼中所有的柔软与波动瞬间沉入深潭,恢复成一贯的冷静锐利。“按计划,隐匿气息,缓慢上浮观察。千礁,你先。”
片刻后,四人如同四缕水汽,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藏身于一块半浸在水中的巨大兽骨之后。
眼前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景象。
所谓的“枯骨滩”,并非沙石滩涂,而是一片广阔无垠的、由无数巨大且形状怪异的惨白色骨骼铺就的“滩地”!这些骨骼不知属于何种洪荒巨兽,历经万载岁月和煞气侵蚀,依旧坚硬如铁,泛着冷冷的死光。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腐朽与死亡气息,比水下更加刺鼻。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要压到那些森然骨林之上。极目望去,白骨皑皑,直至视线尽头,与一片升腾着暗红色雾气的、枝干扭曲如同鬼爪的森林接壤——那便是“泣血林”。
而在他们左侧不远处,一具特别庞大的、类似某种巨禽头骨的骨骼眼眶中,几点幽绿色的磷火静静燃烧,映照着下方……几处明显是近期留下的、凌乱且带着焦黑痕迹的脚印,以及一小片暗蓝色的、被撕扯下来的衣物碎片!
“血卫的痕迹。”冷千礁眼神一凝,无声地滑过去,仔细检查,“脚印凌乱,有拖拽痕迹,衣物碎片上有撕裂伤和……灼烧的痕迹?不是我们的雷丸造成的。他们在这里发生过战斗,或者……处置过伤员。看方向,是朝着泣血林去了。”
槐安上前,捡起那片暗蓝色的碎片。布料质地特殊,浸透着阴冷的水元魂力,确是血卫制式服装无疑。那焦黑的痕迹边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让槐安魂核都感到一丝刺痛的诡异气息——混乱、暴戾、带着亵渎与毁灭的意味,与沉鳞渊那怪物的污染同源,但似乎更加……“活跃”和“贪婪”?
“‘黑玉棺’里的东西,恐怕真的出了问题。”槐安将碎片收起,沉声道,“加快速度,跟上痕迹。但要加倍小心,他们现在很可能处于高度紧张和危险状态。”
四人再次启程,踏上了这片由死亡铺就的“滩涂”。行走在无尽的巨骨之间,感受着脚下骨骼传来的冰冷坚硬,以及空气中无所不在的衰亡煞意,对人的心志是极大的考验。就连冷千礁这样的老手,脸色都更加凝重。方舆更是需要不时运转“养魂安神诀”,才能抵御那股直透魂髓的阴寒与绝望感。
秦牧默默记录着环境数据和血卫留下的痕迹,偶尔抬头,看向走在最前方、步伐稳定、仿佛周围可怖环境不过是寻常路途的槐安。他注意到,槐安的手,时不时会无意识地拂过腰间的暗金匣子,动作轻缓,几乎难以察觉。而每当他做出这个细微动作时,周身那股因为环境而产生的、极淡的紧绷感,便会悄然松缓一丝。
那件器物,对槐司正而言,恐怕远不止是一件法器那么简单。秦牧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未记录在玉板上的观察。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枯骨滩,踏入泣血林那仿佛滴血般暗红的雾气范围时,槐安忽然停下脚步,抬手示意。
前方,一具斜插在骨堆中的巨型肋骨架下,隐约露出半截人体的轮廓,穿着暗蓝色的血卫服饰,一动不动。
“警戒。”槐安低声道,与冷千礁一左一右,缓缓靠近。
那是一名血卫,已经死了。死状极惨——面部扭曲,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极端恐怖的事物,七窍中流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漆黑液体。他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撕裂伤,伤口边缘血肉呈现不自然的灰败腐烂状,更诡异的是,伤口深处,隐约可见一丝丝暗红色的、如同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的细线。
“不是被外力击杀……”冷千礁蹲下身,仔细检查,脸色难看,“更像是……从内部被某种东西‘吃’掉了生机和魂力,然后某种力量撑爆了躯体。这些黑水和红线……”
槐安没有触碰尸体,而是全力运转感知,同时与“望月一号”共鸣。器灵立刻传来强烈的厌恶与警惕意念,并自发地散发出一圈微不可察的淡金色光晕,将槐安笼罩,隔绝了尸体散发出的诡异气息。
“是‘黑玉棺’里泄露出的污染,混合了冥血川本身的煞气,产生了某种异变。”槐安得出结论,声音带着寒意,“这名血卫可能是在接触或押送棺椁时被侵蚀了。血卫内部……恐怕已经出现了我们意想不到的混乱。”
他站起身,望向泣血林深处。暗红色的雾气在林间缓缓流淌,如同活物的呼吸。那里,危机四伏,不仅来自环境,更来自那些可能已经半疯魔、或携带者极度危险“货物”的血卫。
一丝莫名的沉重,压在槐安心头。不仅仅是对任务难度的预估,更是对眼前这条陨落生命的些许慨然。即便对方是敌人,但以这种诡异可怖的方式终结,依旧让人心生寒意。
他下意识地,再次握住了“望月一号”。匣身传来稳定而温暖的回应,仿佛在说:我在。
“继续前进。”槐安松开手,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沉重从未存在,“进入泣血林后,三人一组,我与千礁在前,方舆居中探测地脉,秦牧记录并注意后方。记住,任何异常,立刻示警。”
四人调整队形,如同一个紧密的楔子,毅然踏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希望的暗红雾林。
而在他们身后,那具血卫尸体伤口中暗红色的细线,似乎微微蠕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死寂。枯骨滩上,只余风声呜咽,如同亡魂永恒的悲歌。
心渊微澜,生于绝地,也将在这片被血色与死亡浸透的土地上,经历更加严峻的冲刷与考验。前路莫测,唯有彼此间悄然滋生的信任与依赖,以及那跨越人与器界限的无声羁绊,或许能成为穿透迷雾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