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丁陌都保持着“竹下贤二”应有的节奏。他按时上下班,认真处理武藤交办的文书工作,偶尔与南造云子约会,听她抱怨特高课内部的琐事,或是从她不经意的炫耀中,捕捉那些关于高层动向的碎片。他表现得如同一个逐渐在领事馆站稳脚跟、开始享受这点小小权力的普通职员,谨慎,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平庸。
只有回到那间孤寂的公寓,拉上厚重的窗帘,他眼中才会褪去所有伪装,露出深潭般的冷静与锐利。苏念卿梦境中获取的信息,如同清晰的作战地图在他脑海中铺开。军统的“处决密令”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他们不仅怀疑他的忠诚,更对他精准而高效的情报来源感到不安。一个无法完全掌控的利器,终究是危险的。
他不能逃,也不能硬抗。唯一的生路,在于利用对方的规则,将这场杀局,变成巩固自己地位的棋局。
军统的试探,核心在于那份关于“德军与意军使者秘密会谈”的情报。他们需要确凿的证据,证明“影子”依旧有能力、且愿意为他们服务。同时,苏念卿手中还有一套验证流程,旨在确认他是否“不忠”。丁陌要做的,就是给出一份“真实”的情报,并在这份情报的传递过程中,留下一个精心设计的、能够反向证明自己“清白”与“委屈”的破绽。
获取真正的会谈细节,风险太高,几乎不可能。他需要伪造,一份足以乱真、经得起初步推敲,却又在关键处留有伏笔的“情报”。
目标,锁定在了领事馆内一位名叫坂本龙一的参谋副官身上。此人背景深厚,但与武藤分属不同派系,平日关系微妙,带着一种表面的客气和实质的疏远。更重要的是,坂本负责一部分与外务省协调的工作,与欧洲方面的事务有所交集,但又并非核心决策层。他是最合适的“情报来源”,也是一个完美的、可供牺牲的“挡箭牌”。
丁陌开始有计划地接触坂本。利用整理文件、汇报工作的机会,他刻意表现出对欧洲战局的“肤浅好奇”和“帝国与盟友紧密关系”的恭维。坂本此人好卖弄,喜欢在下属面前显示自己的见识和门路。丁陌恰到好处的“仰慕”,很快撬开了他的话匣子。
“竹下君,你有所不知,”一次在茶水间偶遇,坂本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柏林和罗马那边,最近确实有些特别的动静。有些大人物,可能会在樱花盛开的季节,来上海看看。”他用了隐晦的措辞,但眼神里的得意掩饰不住。
丁陌脸上露出惊讶和钦佩的神色:“坂本前辈消息真是灵通!这等机密……”
“呵呵,算不上最核心的机密,不过是工作涉及,知道些皮毛。”坂本摆摆手,语气却更加自得,“具体的日程和议题,那才是真正要紧的,由更高层的大人物亲自掌握,连武藤课长恐怕都……”他适时停住,给了丁陌一个“你懂的”眼神。
这些零碎的、充满炫耀性质的“皮毛”,正是丁陌所需要的。他结合之前从武藤含糊其辞中捕捉到的信息,以及南造云子提到过的近期外事接待准备,开始在脑中构建一份“会谈情报”的框架。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丁陌顶着愈发剧烈的精神反噬,数次冒险潜入坂本的梦境。坂本的梦境充斥着升官发财的欲望和对武藤等实权派的不满。丁陌没有直接窃取记忆——那太危险,容易触发对方潜意识的警觉。他更像一个耐心的考古学家,在梦境的废墟中,仔细分辨那些与现实相关的记忆残片,拼凑出坂本可能接触到的、关于外宾警卫级别、下榻酒店备选、以及外务省某些非核心人员调动等信息。
头痛如同跗骨之蛆,频繁发作,甚至有一次在办公室里,他不得不借口不适,短暂休息了半小时。南造云子关切地送来提神的薄荷膏,武藤也难得地过问了一句“是否身体不适”。丁陌均以“偶感风寒,并无大碍”搪塞过去。他清楚,这是能力过度使用的代价,但他没有退路。
素材收集得差不多了。丁陌开始动笔“创作”这份关键的情报。他模仿日军内部简报的格式和口吻,虚构了一次“德意特使秘密磋商”的行程:大致时间窗口(模糊但合理),可能的下榻地点(选择了守备森严的华懋饭店和一处偏僻的军官俱乐部作为备选,符合逻辑),以及磋商的主要方向——“评估远东战局,协调下一步战略行动,并就某些技术合作进行探讨”。内容听起来像模像样,细节经得起推敲,但又缺乏最关键的具体时间、人员名单和确切议题。
这份情报本身,足以向军统证明他的“能力”和“价值”。但还不够,他需要那个“破绽”。
破绽的设计,必须精妙。不能太明显,显得刻意;又不能太隐蔽,让苏念卿察觉不到。他决定在情报来源上做文章。在情报的末尾,他用一种看似不经意、实则强调的语气补充了一句:“据信,此次会谈保密等级极高,内部知情人屈指可数。消息源(指坂本)近日因言行不够谨慎,已引起内部安保部门(暗指与武藤对立的派系)注意,恐有被调查之虞,后续情报获取难度增大。”
这句话,就是他的杀手锏。它首先暗示了情报的珍贵和危险性;其次,将“消息源可能暴露”的隐患抛了出来;最关键的是,它将“内部安保部门注意”与“派系斗争”联系起来。一旦坂本真的因为某种原因(比如丁陌后续可能的暗中操作)被调查,或者仅仅是因为派系倾轧而失势,那么苏念卿和军统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影子”因为努力为他们工作而“被自己人盯上”了,是军统内部的对手(或者日方的派系)在搞鬼,意在切断他们这条宝贵的情报线。如此一来,不仅坐实了他的“忠诚”和“付出”,还能激发苏念卿可能的保护心理,甚至加剧军统内部对“是谁想害影子”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