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月下惊魂一晤,骆云曦便开始躲避谢无极,惶惶如惊弓之鸟。
驿站回廊相遇,她即刻垂首敛目,紧贴墙根,加快脚步,湖蓝色的衣角一闪便消失在拐角,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却足以撩动心弦的栀子清香。
用膳时,她宁可挤在萧砚、阿满那桌,埋头快速扒饭,也绝不肯再与他同席。偶尔目光不可避免地在空中相撞,她像被灼伤般迅速弹开,那眼神里的惊惶、闪躲与刻意拉开的距离,比棋局上的惨败更让谢无极感到窒息般的钝痛。
鎏金瞳默然凝望着她刻意避开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在袖中摩挲着那枚她遗落在棋枰上的、曾为他带来一败的白玉棋子,触手冰凉,直冷到心底。
谢无极心中苦涩漫溢:“落落…你避我如蛇蝎,可知那夜月下每一字,皆出自肺腑,重于千钧?我疯了?不…那是我谢无极此生首次,将一颗赤诚之心毫无保留地剖出,捧至一人面前!”
他精心布下的月下棋局,非但未能擒获芳心,反成了她心墙上又一道加固的砖石,垒得更高,更难以逾越。
前往碧波潭的路途,气氛沉闷得如同积雨云层,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谢无极生平首次尝到被拒绝的滋味,骄傲与情愫交织煎熬,实难甘心。他再次铺纸研墨,笔尖却带了几分沉郁之气:
“碧潭映心·借景剖白”
“地点: ‘碧波潭’畔,寻一精巧画舫。
器物:青玉案,置焦尾琴,备冰镇梅子酿,四周垂挂鲛绡纱幔以增朦胧。
潭中景:需天晴无风,碧水如镜,完美倒映雪山流云、画舫人影,营造虚实难分之境。
要旨:以琴音引情,以美景惑心,借水中倒影喻虚实相映,诉情深不移。酒助谈兴,伺机再诉衷肠,化其心防。”
萧砚领命,见主子神色沉凝,不敢多言,即刻悄然前去安排。
碧波潭至,水光潋滟,山色空蒙。谢无极以赏“碧潭映雪”奇景为由,邀骆云曦泛舟。骆云曦终究难抵美景诱惑,加之连日躲避心下亦有不忍,遂应允登船。
画舫缓缓滑行于如镜湖面,仿佛滑入一幅天然水墨画中。谢无极端坐,抚琴一曲《凤求凰》,琴音淙淙,时而高亢如凤鸣九天,时而低回如私语切切,与四周山水清音共鸣,丝丝缕缕,撩拨着最柔软的心弦。
青玉案上琉璃盏盛着冰镇梅子酿,凉意丝丝,却驱不散船舫内逐渐升温的暧昧气息。
琴音袅袅散去,余韵犹在耳畔。谢无极执起冰凉的琉璃盏,与骆云曦对饮。焦尾琴静置一旁,鲛绡纱幔随风轻舞,拂过案几,也拂过人心。酒味清甜,酒性却在不经意间流转,于绝美景色与缠绵琴音的催化下,悄然松弛着紧绷的心神。
谢无极引她至船头,碧水澄澈如镜,将雪山、流云、蓝天以及他们并肩而立的身影完美复刻。他指着水中那清晰无比的倒影,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落落,你看,这水中的世界,是否宛若另一方天地?” 骆云曦被这天地奇景吸引,不由微微颔首。 “在那方天地里,无分贵贱,没有朝堂纷争,没有江湖算计。”谢无极的目光从水中倒影缓缓移向她真实的侧脸,鎏金瞳在粼粼波光映照下,璀璨若星河,“唯有你,与我。”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力道坚定却不失温柔。骆云曦惊愕转头,直直撞入他深邃如碧潭的眼眸。
“落落,我非那水中虚影。我是谢无极,是站在你面前、有血有肉、会为你心动、会因你心痛之人。”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酒意的微醺,却字字清晰,敲打在她心上。 “这个人,不在乎你从何处来,不在乎你身上背负多少秘密,” 他抬手,指尖轻轻虚按在她因惊愕而微张的唇瓣上,止住她欲脱口的话语。 “他只知,目光追随你时,心如鼓擂。他只惧,世间若无你,纵有万里江山在手,亦不过是一片荒芜寂寥之地。”
“所以,落落,” 他俯首,额头几乎与她相抵,气息交融,带着梅子的清甜和一种不容错辩的炽热决心: “我只是心悦你。仅此而已,却重过万千。”
“不要躲着我…落落…我受不了…”
骆云曦手被他紧握,唇被他指尖轻抵,整个人僵立于船头,进退维谷。水中倒影里,两人姿态亲密无间。她脸颊绯红如霞,心脏狂跳似要跃出胸腔,试图抽手后退:“小白…你喝醉了!我是男子!你是太子殿下,你以后是要君临天下的,岂能…岂能有断袖之癖!这有违伦常!”
谢无极非但不松手,反而手臂微一用力,将她轻轻带入怀中,让她紧贴着自己,感受那胸腔之下同样剧烈的心跳。他低头,鎏金瞳灼灼,逼视着她慌乱的眼眸:“伦常?伦常是谁定的?是那些坐在高堂之上,自己满腹龌龊却要他人清规戒律的人吗? 落落,我的心告诉我,它想要靠近你,这就够了。断袖又如何?离经叛道又如何?为了你,我甘愿做这天下最‘荒唐’的太子!”
骆云曦内心如受重击,震撼莫名:“他竟是认真的!一个生于古代、长于宫廷、未来注定三宫六院的太子,竟愿为了一个心悦的‘男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罔顾礼法人言!这——便是谢无极!”
“我…信你。信你此刻真心。” 她抬眸,眼中却盛满了深不见底的悲伤与决绝:“可是,小白,我终究不属于这里,我是会离开的,我要回家,阿芸还在等我…我的归途在远方,我不能误你…累你声名…”
“归处?阿芸?” 谢无极鎏金瞳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刺穿!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更深地箍入怀中,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与一丝失控的嘶哑:
“阿芸!阿芸!那个‘家’就那般好?!好到你一次次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开?!”
“落落,看着我!” 他指尖轻抬她下颌,迫使她直视自己眼中破碎的星光与执拗的烈焰: “留下!留在我身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江山为聘,星月为证!” “我会为你打造一个家!一个只属于你和我的家!比那个有阿芸的地方好千倍万倍!”
骆云曦在他怀中用力摇头,泪水无声滑落,没入衣襟:“不一样的…小白,你不明白…阿芸是我生命中的光,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她猛地用力推开他,转身奔下船头,逃离这令人心碎的桎梏,身影踉跄地融入那片波光粼粼、却冰冷刺骨的倒影之中。谢无极僵立船头,手中琉璃盏“咔嚓”一声被捏得粉碎,冰凉的酒液混着掌心被碎片割破溢出的鲜血,一同滴落在如镜的潭面上,晕开一圈绝望而刺目的绯色。倒影中圣洁的雪山,依旧巍然,却只剩下无边冰冷。
……
碧波潭的水依旧清澈,倒映着雪山,却再也映不出并肩的身影。
昨日那句“我要回家,回到有阿芸的地方”,如同淬了寒毒的冰锥,深深扎入谢无极心底最柔软、亦最恐惧的角落,带来绵密不绝的刺痛。
骆云曦的躲避也开始变本加厉。谢无极邀她骑马,她就终日将自己关在马车里,帘幕低垂。他遣人送去的各色精巧点心皆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他隔着车帘温言问询,回应他的只有长久的沉默,或是一句干涩的“属下无恙,谢主子关心”。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距离。
谢无极默然策马,行于队伍最前,背影孤直峭拔,却难掩寂寥。鎏金瞳望着天际舒卷的流云,手中缰绳无意识地收紧,勒得绝影不满地喷吐着响鼻。家…阿芸…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拥有何等魔力,竟能让她将眼前活生生的人、捧至面前的赤诚之心,视若无物,弃如敝履?
“落落,你可知,你说‘回家’时眼中那簇光火,比直言拒绝我时更令我心痛如绞?” 掌心被琉璃碎片割破的伤痕在策马时隐隐作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空茫的钝痛。他漠然下令加快行程,只想速速离开这片令他心碎神伤的碧水寒山,却不知前路等待着他们的,是阻路的滂沱暴雨与更为深刻纠葛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