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中心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玻璃。
所有目光都钉在主屏幕上那条刚刚消逝的信号轨迹上——短暂，清晰，带着舰队内部编码特有的韵律结构。
“信号持续时间0.47秒。”技术主管的声音有些发颤，“编码序列完整匹配我方识别系统，回应内容为‘收到-确认-等待’。重复三遍。”
苏映雪放在控制台上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龙战……”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三年了。
从龙战驾驶“雨燕”冲进那片异常空间，被卷入时空泡开始，整整三年。舰队在灰烬星域边缘建立了半永久性观测站，她看着那些仪器读数日复一日地闪烁，看着那些模糊的能量轮廓在时空泡表面游移。
有时候她会梦见龙战隔着那层扭曲的时空屏障看着她，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而现在——
“指挥官？”副官林薇轻声提醒，“‘暗影’小队正在撤离，但‘窃影’的追击编队有三艘舰船突破了能量喷发的干扰区，预计七分钟后进入有效射程。”
苏映雪抬起头。
那双眼睛里刚刚还漾着的某种柔软的东西瞬间凝固，重新变得锐利而清明。
“通知‘暗影’立即转向Z-9航道，利用星尘云掩护。”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基石号’启动二号引擎，前移三百公里，准备接应。”
“收到。”
命令迅速下达。指挥中心重新进入战斗节奏，但空气中多了一种之前没有的东西——某种压抑着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
苏映雪调出刚才信号的详细分析数据。
“信号源定位能精确到什么程度？”她问技术主管。
“时空泡内部，深度约十二公里处。”主管调出三维模型，“位置对应之前夜枭传回的‘枢纽平台’坐标，误差不超过五十米。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
“而且什么？”
“信号的调制方式……有叶凌督察惯用的编码习惯。”主管小心地说，“尤其是确认序列末尾的那个冗余校验码，是她当年在特种通讯课程里自己设计的，只有她和龙战知道。”
苏映雪沉默了几秒。
“知道了。”她说，“继续监测时空泡所有频段，有任何异常立即汇报。”
她转身离开主控台，走向观测站的透明舷窗。窗外是那片扭曲的星域——时空泡像一颗悬浮在虚空中的巨大水银球，表面反射着远处恒星支离破碎的光。而更远处，几道属于“窃影”舰船的能量尾迹正划破黑暗，紧咬着“暗影”小队撤离的方向。
“指挥官。”林薇跟了过来，压低声音，“‘拂晓行动’虽然成功了，但我们也暴露了位置。‘窃影’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苏映雪说，“所以我们要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把下一步棋走完。”
“下一步是？”
苏映雪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落在舷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三年时间在她脸上刻下了更深的轮廓，那双眼睛里的锐利和疲惫交织在一起。
但刚才那一瞬间，她确实感觉到什么东西松动了。
龙战还活着。
不只是活着，他在尝试联系外界。他听到了舰队的信号，并且回应了。
“我们需要和他说上话。”苏映雪终于开口，“真正的对话，不是这种0.47秒的确认信号。我需要知道他现在的状态，时空泡内部的情况，‘影’的侵蚀程度，还有……他有没有办法配合我们打破那个牢笼。”
林薇倒吸一口气：“您是说……尝试双向通讯？”
“单向确认已经做到了，双向是逻辑上的下一步。”苏映雪转过身，“召集技术组、通讯组和医疗组，半小时后在小会议室开会。另外，联系‘基石号’上的怀表研究小组，我需要他们给出怀表核心在当前距离下，能否作为通讯中继的理论可能性报告。”
“明白。”
林薇转身去安排，苏映雪却没有立刻离开舷窗。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玻璃，仿佛能透过这层阻隔，触碰到那颗遥远的、囚禁着她最重要的人的水银球。
“再等等。”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某种近乎承诺的坚决，“我马上就和你说话。”
---
同一时间，时空泡内部。
龙战睁开眼睛——如果这个动作在这个地方还有意义的话。
他身处一片混沌与秩序的夹缝中。周围是“枢纽”平台残存的环形大厅，古老引路人文明的建筑风格在这里留下了最后的印记：流淌着微光的墙壁，悬浮在半空中的数据符文，以及大厅中央那个巨大而破损的“核心界面”。
但这些景象都被一层粘稠的、不断蠕动的“影”覆盖着。
黑色的物质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建筑表面，渗进每一道缝隙。它们从龙战所在的位置向外辐射——他的身体被固定在核心界面下方的某种能量节点上，无数细如发丝的“影”从节点伸出，刺入他的皮肤，深入骨髓。
这就是“锚点”。
夜枭牺牲前传回的信息没错——“影”以他的身体为支点，寄生在这个时空泡里，同时也在侵蚀他。他能感觉到那些东西在血管里爬行，在神经末梢上吮吸，试图吞噬他最后一点意识。
但他撑住了。
一部分是因为体内那块“基石”碎片的能量——那是三年前在“方舟”行动中，楚风博士消散前留给他的最后礼物。另一部分是因为……
“你又走神了。”
一个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带着熟悉的、略带责备的语气。
龙战在意识中“转过脸”。
叶凌站在那里——或者说，叶凌的某种“残影”站在那里。她穿着国际刑警的制服，面容清晰，但身体边缘微微透明，像是随时会消散的光雾。
“我在想刚才的信号。”龙战在意识中回应，“舰队发来的，我回应了。他们应该收到了。”
“当然收到了。”叶凌的残影走到他身边——如果在这个意识空间里，“走”这个概念还存在的话，“你用了我们当年设计的编码，苏映雪肯定能认出来。”
提到苏映雪的名字时，叶凌的声音里有一丝复杂的东西。
龙战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他说。
“为了什么？”叶凌歪了歪头，“为了当年分手？为了现在困在这里？还是为了……你爱的是她？”
“都有。”
叶凌笑了——那是她生前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听着，老兵。”她说，“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听你道歉。我是自愿的，记得吗？启动诱饵信号，掩护你和舰队撤离，那是我的选择。而现在这点意识残片还能维持，是因为我还有事没做完。”
“什么事？”
“帮你守住最后这块阵地。”叶凌看向周围不断蠕动逼近的“影”，“顺便，帮你和外面那位的重逢之路铺平一点。”
龙战感觉到那些“影”的侵蚀压力突然减轻了一些——叶凌的残影正在释放某种能量，那能量和基石碎片产生共鸣，在意识空间周围撑起一层薄薄的屏障。
“你撑不了多久。”龙战说。
“我知道。”叶凌的声音变得轻了些，“所以你得抓紧。下次舰队再发信号来，你要传递更明确的信息。告诉他们时空泡的结构，枢纽核心的破损程度，‘影’在这个空间内的分布节点……还有最重要的——”
她顿了顿。
“告诉他们，想要彻底清除‘影’，修复枢纽，需要两把‘钥匙’同时作用。怀表核心是一把，而另一把……”
“是苏映雪自己。”龙战接上她的话。
这是他在被困的第三个月想明白的事。楚风博士消散前的线索，夜枭牺牲前传回的数据，再加上这三年在时空泡内部对“影”和“枢纽”系统的观察——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影”不是外来的入侵者。
它是“引路人”文明为了防止自己的技术被滥用而设置的某种“保险机制”。但当文明本身消亡，保险失去了控制者，就变成了失控的病毒。而“枢纽”系统原本是用来管理和抑制“影”的，现在却因为破损，反而被“影”反过来寄生。
修复枢纽需要两个条件：作为物理钥匙的怀表核心，以及作为“权限认证”的、与引路人基因序列高度适配的个体。
苏映雪就是那个“适配体”。
“所以你不能死在这里。”叶凌的残影开始变得更淡了，“外面那位冰山总裁需要你活着回去，和她一起完成这件事。这是唯一能彻底终结‘影’威胁的方法。”
“那你呢？”龙战问。
叶凌笑了笑。
“我？”她说，“我已经死了，龙战。现在和你说话的只是一段执念，一点能量残响。等任务完成，我就会……”
她没有说完。
因为周围的“影”突然剧烈涌动起来。那些黑色的物质像被惊扰的蛇群，疯狂地冲击着意识空间的屏障。龙战感觉到刺入身体的那些“影丝”开始抽取更强烈的能量，剧痛让他几乎失去意识。
“他们又来了。”叶凌的声音变得急促，“‘窃影’在外部施加压力，试图强行突破时空泡外壳。你要撑住——”
屏障开始出现裂痕。
龙战咬紧牙关，调动体内所有的基石能量。金色的光芒从他身体里渗出，与叶凌残影释放的银白色能量交织在一起，重新加固屏障。
而在意识空间之外，在时空泡的真实物理层面——
那颗水银般的球体表面，突然泛起了一连串不规则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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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官！时空泡能量读数急剧上升！”
观测站的警报声撕破了刚刚建立起来的短暂平静。
苏映雪冲回指挥中心时，主屏幕上已经满是红色的警告标识。时空泡的表面正在扭曲，一道道黑色的能量裂隙像血管一样在银色球体上蔓延。
“‘窃影’的追击编队做了什么？”她厉声问。
“他们发射了某种共振弹头！”技术主管语速飞快，“没有直接攻击时空泡外壳，而是在外围制造了高频能量共振场。时空泡结构本来就不稳定，这种共振会引发内部能量潮汐——”
“会伤害到龙战吗？”
“不确定，但时空泡内部的能量如果暴走，作为‘锚点’的个体肯定会承受巨大压力！”
苏映雪的手指扣进控制台的边缘。
她看着屏幕上那些蔓延的黑色裂隙，看着时空泡像一颗即将破碎的玻璃珠般震颤。三年来建立的所有冷静、所有克制，在这一刻都濒临崩溃的边缘。
“我们能做什么？”她的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可以尝试用怀表核心发射稳定脉冲。”怀表研究小组的负责人接入通讯，“原理类似‘拂晓行动’，但需要更精确的调制，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需要您的参与，指挥官。”负责人说，“怀表核心对您的生物信号反应最强烈。如果您能亲自操作发射程序，稳定效果可能会提升三到五倍。”
苏映雪没有丝毫犹豫。
“需要我做什么？”
“请移步‘基石号’核心实验室。我们需要您连接怀表接口，同时用您的适配体能量引导脉冲频率。但警告——这个过程可能会有反噬风险，如果时空泡内部能量反弹——”
“林薇。”苏映雪打断他，“指挥权暂时移交给你。保持舰队防御阵型，如果‘窃影’敢再靠近一步，不用请示，直接开火。”
“指挥官，您——”
“这是命令。”
苏映雪转身走向传送舱。她的步伐很快，白色制服的下摆在身后划出利落的弧线。
经过舷窗时，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颗正在痛苦震颤的时空泡。
“等我。”她低声说。
这一次，不是对玻璃倒影说。
而是对那个被困在十二公里深、正在独自对抗黑暗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