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小城的夏日,短暂而珍贵。就在顾王氏到来后不久,家里的日子刚有了一丝烟火气的暖意和秩序,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激起了新的、巨大的涟漪。
这天下午,市人委(人民政府)和驻军部队的几位领导,陪同着两位穿着不同于中国军装、气质迥异的外国人,来到了顾长风家那间低矮的平房前。
为首的一位,年纪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鼻梁高挺,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冷静而专注的神情,他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白色外套,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另一位则年轻些,提着一个沉重的、带有红十字标记的皮箱。
“顾参谋长,柳映雪同志,这位是苏联派来援助我们的医疗专家,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医生,这位是他的助手安德烈同志。”部队的领导连忙介绍,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尊重,“上级得知长风同志的伤势,非常重视,特意请瓦西里医生过来会诊。”
苏联医生!柳映雪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顾长风靠在床头,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也瞬间凝聚起来,落在了那位苏联医生身上。连正在灶间忙碌的顾王氏也闻声走了出来,有些无措地在围裙上擦着手。
瓦西里医生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是对顾长风和柳映雪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到床边。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卷舌音,但表达清晰:“顾长风同志,我需要检查一下你的伤势。”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
柳映雪连忙帮着解开顾长风左肩和胸膛上层层包裹的、已经有些发黄的绷带。当那狰狞的、依旧有些红肿、带着缝合疤痕的伤口,以及那无力垂落、肌肉微微萎缩的左臂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时,柳映雪忍不住别开了眼,心揪紧了。
瓦西里医生却面色不变。他伸出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动作极其轻柔却又异常精准地按压、触摸着顾长风左肩碎裂的骨骼位置,检查着伤口的愈合情况。
然后又仔细地测试他左臂各个关节的活动度,用一个小橡胶锤轻轻敲击肘部和腕部的肌腱,观察反应。
“这里,有感觉吗?”他用指尖划过顾长风左手麻木的手掌和手指。
顾长风眉头紧锁,努力感受着,最终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没有……像隔着层棉花。”
瓦西里医生又让顾长风尝试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比如抬臂、屈肘、握拳。
顾长风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那左臂却只是微微颤抖着,抬起一个微不足道的角度,手指更是如同不属于自己一般,无法蜷缩。
整个检查过程,房间里寂静无声,只有人们压抑的呼吸声和瓦西里医生偶尔简短的询问。
柳映雪紧紧盯着苏联医生的脸,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顾长风则闭着眼睛,任由医生摆布,只有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泄露着他内心的紧张。
检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瓦西里医生终于直起身,摘下了手套。他看向陪同而来的中国领导和顾长风夫妇,语气沉稳地开口:
“顾长风同志的伤势,确实非常严重。肩胛骨和锁骨的粉碎性骨折,愈合不良,存在明显的错位,这会影响他未来肩关节的功能。但更关键的问题,在于桡神经的损伤。神经受到了弹片的严重挫伤和压迫,导致手腕和手指的运动及感觉功能丧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柳映雪和眼神晦暗的顾长风,继续说道:“根据我的判断,之前的处理保住了他的手臂,避免了更坏的情况。但是,如果想要最大限度地恢复功能,避免这只手臂彻底残废,需要进行一次手术。”
“手术?”柳映雪和顾长风几乎同时出声。
“是的。”瓦西里医生肯定地点点头,“手术的目的,主要是两个:一,对错位愈合的肩部骨折进行重新复位和内固定,为关节功能恢复创造基础;二,也是更重要的,对受损的桡神经进行探查和松解,解除压迫。如果神经没有完全断裂,只是被血肿或者疤痕组织压迫,那么松解之后,是有很大希望恢复部分功能的。”
他的话语清晰、冷静,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的科学事实,却像一道强烈的光芒,骤然穿透了笼罩在这个家庭上空许久的阴霾!
有希望恢复部分功能!不是彻底残废!
柳映雪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她连忙扶住墙壁,才没有晕倒。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和期盼!
顾长风猛地睁开眼,那双沉寂了许久的眸子里,骤然迸发出灼热的光彩!
他死死盯着瓦西里医生,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医生……您是说……我的手……还有救?”
“我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恢复如初。”瓦西里医生语气依旧严谨,“神经的恢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手术后需要漫长而艰苦的康复训练。而且,最终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取决于神经本身受损的严重程度和术后的恢复情况。但是,不做手术,这只手臂的功能,大概率会永久丧失。手术,是唯一的机会,而且,我认为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唯一的机会!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这几个字,如同战鼓,重重敲在顾长风的心上!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做!医生,我做这个手术!”
他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一个彻底的废人,不能接受余生都要依靠别人照料!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去搏一把!
为了能再次站起来,为了能不再成为映雪和母亲的拖累,也为了……内心深处那份不甘就此沉寂的、属于军人的灵魂!
部队领导见状,立刻表态:“请瓦西里医生放心,我们一定全力配合!需要什么设备、药品,我们立刻去协调!”
事情很快定了下来。为了手术和术后康复的需要,顾长风被转入了城里条件最好的驻军医院,住进了专门为他准备的单人病房。
柳映雪虽然怀着孕,但坚持每天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顾王氏则留在家中,负责料理家务和准备营养餐食,保证送到医院的总是热腾腾、合口的饭菜。
手术前的准备工作紧张而有序。瓦西里医生和他的助手详细制定了手术方案,中国的医护人员积极配合,准备手术器械和药品。顾长风也积极配合着各项术前检查,努力调整着自己的身体状态。
住院的日子里,他不再像之前那样颓丧。虽然左臂的疼痛和麻木依旧折磨着他,但他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斗志。他开始主动向医生询问手术的细节,了解术后康复的知识。
他甚至会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尝试着做一些简单的握力练习,为漫长的康复期做准备。
柳映雪看着他重新振作起来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欣慰。她摸着自己日益隆起的肚子,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活力,轻声对腹中的孩子说:“宝宝,你感觉到了吗?爸爸又要去‘打仗’了,这一次,是为了他自己,也为了我们。我们一起给他加油,好不好?”
窗外,夏日的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在病房洁白的墙壁上。虽然前路依然充满未知,手术的风险和康复的艰辛依旧如同远处的阴云,但至少,希望的光芒已经穿透云层,真切地照了进来。
顾长风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那方明亮的天空,心中一片平静,却也充满了力量。他知道,另一场关乎他未来命运的“战斗”,即将开始。而这一次,他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