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员冰冷的声音如同卡壳的磁带，在林怀安的脑海中滋啦作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停滞。
那浓稠翻滚的黑暗似乎也凝固了一瞬，连带着里面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都暂停了，仿佛整个仓库都被他这句胆大包天的“情绪支付”提案给噎住了。
林怀安屏住呼吸，掌心紧贴着铁皮青蛙冰冷粗糙的外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细微的震动——它在害怕，或者说，它在传递着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恐惧，仿佛抽屉深处的东西对它而言是比管理员更恐怖的存在。
他后背的伤口在刚才的撞击下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但此刻，他的精神却像一根绷紧的弦，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眼前的黑暗和脑中那可能的回应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
嗡嗡作响的玻璃柜震颤声成了背景噪音，心脏在肋骨后面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可闻。
就在林怀安几乎以为管理员会直接判定他“违规”，然后降下某种无法理解的惩罚时——
【……情绪载体……接收中……】
那冰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滞的迟疑。
【……判定……支付物：渴望（强度：低），委屈（强度：中）……】
【……价值核算……】
声音再次卡顿，仿佛一台老旧的计算机在艰难地处理一个完全超出它逻辑框架的指令。
【……核算完毕……】
【……等价……成立……】
【……本次“借出”……完成……】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如同尘埃落定。
林怀安面前，那片翻滚的、散发着甜腻绝望气息的浓稠黑暗，如同被戳破的气泡，无声无息地、迅速地坍缩、变淡，最终彻底消失在重新变得空荡的抽屉深处。
那股令人窒息的霉烂和绝望的气息也随之消散，只剩下仓库里陈腐灰尘的味道。
弹开的抽屉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哐当”一声巨响，猛地向内闭合，严丝合缝，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林怀安的幻觉。柜子的疯狂震动也同步停止，只剩下余韵般的轻微嗡鸣。
“呼——” 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猛地从林怀安肺里冲出，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后背重重靠在旁边一个冰冷的玻璃柜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反而让他感到一丝真实的支撑。
掌心传来铁皮青蛙的触感，他低头看去。那小玩意儿似乎也安静了下来，背上的发条旋钮不再有丝毫动静，只是那暗红的锈迹，仿佛在刚才那短暂的“情绪支付”后，变得更加深沉晦暗了一些，像凝固的血痂。
他活下来了。
用一句连蒙带猜的“等价交换情绪”，硬生生从管理员嘴里抠出了生路。
这感觉……真他娘的刺激又荒谬。
然而，还没等他把这口劫后余生的气彻底喘匀，更没来得及仔细琢磨管理员那诡异的“核算”和铁皮青蛙的变化——
“砰——！！！”
一声巨大的、蛮横的撞击声猛地从借物部的入口方向炸开，瞬间盖过了仓库里所有的余音。
林怀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一个激灵，猛地扭头望去。
只见那扇本就破旧、锈迹斑斑的铁皮门，此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直接撞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狠狠拍在旁边的墙壁上，震落一大片墙灰。
刺眼到令人瞬间致盲的强光猛地从门口涌入，如同舞台追光灯般，瞬间将仓库入口处那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弥漫的灰尘映照得如同沸腾的雾霭。
“家人们！看到没？！看到没？！真正的恐怖副本入口！隐藏的里世界！就问你们刺不刺激？！礼物！火箭刷起来！霓光带你们探秘第一现场！”
一个极其亢奋、穿透力极强的女声，伴随着嘈杂的背景音乐和虚拟礼物特效音，如同高音喇叭般在强光中响起。
林怀安下意识地眯起眼，抬手挡了一下那过于刺目的光线。
强光中心，一个身影正大步流星地闯进来。
她穿着荧光粉的运动背心和热裤，外面套了件印着巨大卡通logo的白色防晒服，脸上妆容精致得在强光下闪闪发亮，一头挑染成粉蓝渐变的波浪卷发随着她夸张的动作上下跳跃。
她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带着环形补光灯的自拍杆，手机镜头正对着自己的脸，表情是精心设计过的“勇敢探险家”式兴奋。
正是霓光。
她身后，跟着一个戴着鸭舌帽、体型壮硕的男人，扛着一台明显是专业级别的肩扛式摄像机，镜头如同冷酷的眼睛，扫视着仓库内昏暗的角落和几个被强光刺激得有些茫然的幸存者。
“哇哦！看看这氛围！这灰尘！这老旧的柜子！纯天然的恐怖片场啊家人们！”霓光一边对着手机屏幕挤眉弄眼，一边毫不客气地将自拍杆的镜头猛地一转，直接怼到了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幸存者脸上。
是那个之前被壮汉吓唬过的眼镜学生，此刻被强光一照，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地用手挡住脸，身体往后缩。
“嗨！这位幸运观众！被卷入真实恐怖副本感觉如何？刺激吗？害怕吗？有什么独家逃生秘笈分享给直播间的家人们吗？”霓光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采访腔调，完全不顾对方惊恐的情绪。
眼镜学生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啧，看来吓得不轻。”霓光撇撇嘴，镜头毫不停留地又扫向旁边一个脸色煞白、靠着柜子发抖的中年女人，“这位姐姐，别怕，有霓光在！告诉直播间观众，你现在最想对家人说什么？我们会帮你传递出去！”
中年女人只是惊恐地看着那黑洞洞的镜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低下头，紧紧抱住自己。
“哈！看来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适应！”霓光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对着镜头比了个V字手势，笑容灿烂，“没关系！让霓光来当你们的眼睛！带你们看看这传说中的‘借物部’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一排排沉寂的玻璃柜，扫过地上散落的杂物，扫过仓库深处隐约的人影……然后，精准地定格在了刚刚脱离险境、正靠着玻璃柜喘息的林怀安身上。
“嘿！快看！那是谁？！”霓光的声音瞬间拔高了一个八度，充满了“发现宝藏”的惊喜，“家人们！大帅哥呀，没想到副本里还有大帅哥！”
她一边激动地喊着，一边踩着脚下起码七厘米厚的松糕底运动鞋，噔噔噔地就朝着林怀安的方向快步走了过来。
强光如同移动的牢笼，瞬间将林怀安笼罩在内，刺得他眼睛生疼，不得不再次抬手遮挡。
“帅哥，缘分啊！”霓光人未到，声先至，那股混合着甜腻香水和某种能量饮料的味道已经扑面而来。自拍杆的镜头几乎要戳到林怀安的下巴上，环形补光灯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被审讯的犯人。
“快！跟直播间的家人们打个招呼！说说感想！这次借物部遇到什么刺激事儿了？这次还能不能活下来？大家都等着你的独家爆料呢！礼物刷起来家人们！让小哥看到我们的热情！”
她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热情洋溢，仿佛置身于某个综艺节目的后台，而不是一个刚刚差点让他丢掉小命的恐怖副本。
那刺眼的灯光和聒噪的声音，瞬间将林怀安好不容易平复一点的心绪搅得稀巴烂。
林怀安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厌恶地皱紧眉头，猛地侧过身，试图将自己彻底藏进玻璃柜投下的阴影里，避开那令人烦躁的光线和镜头。
“离我远点。”他的声音不高，但冷得像冰渣子，带着显而易见的抗拒和疲惫。
“哎呀！别害羞嘛帅哥！”霓光对他的抗拒毫不在意，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又往前凑了半步，自拍杆灵活地跟着调整角度，试图捕捉他隐藏在阴影里的脸，“家人们就喜欢你这股子‘生人勿近’的酷劲儿！来，说说嘛，这次任务是什么？找东西？还借东西？”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林怀安的雷区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憋屈感直冲脑门。
“闭嘴！”林怀安忍无可忍，猛地抬眼瞪向霓光，眼神里的警告几乎要化为实质。他受够了这种被人当猴看、被人肆意打扰的感觉。
尤其是现在，他刚经历完一场凶险的规则博弈，精神还处于高度紧绷后的疲惫状态，只想找个角落安静地舔舐伤口和整理思路，而不是被这个哗众取宠的女人和她那该死的镜头围着转！
“哇哦！生气了生气了！”霓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对着镜头兴奋地压低声音，“看到没家人们！这反应绝对有内幕！礼物！飞机游艇刷起来！霓光帮你们深挖！”
她身后的摄像师也非常配合地将镜头死死锁定在林怀安脸上，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带着怒气的表情变化。
林怀安只觉得额角的青筋都在跳动。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想把眼前这聒噪女人和她那该死的设备一起砸碎的冲动。
他知道，跟这种人纠缠只会没完没了，越理她越来劲。
他不再看霓光，也不再试图争辩，只是冷冷地、一字一句地对着那黑洞洞的镜头说道：“你们直播合同里，包含被副本怪物追杀或者被规则抹除的意外险吗？”
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事不关己的“善意”提醒。
霓光脸上夸张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直播间的弹幕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现实的“诅咒”而卡顿了一瞬。
林怀安趁着她愣神的功夫，不再犹豫，转身就朝着仓库更深处、远离门口强光和噪音的阴影区域快步走去。
他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远离这个移动的灾难源。他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铁皮青蛙，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令人安心的真实感。
这东西现在不仅是任务物品，更像是他刚刚从规则嘴里硬抠出来的战利品，一个证明他脑子还算好使的勋章。
“哎！小哥别走啊！再聊五块钱的！”霓光在后面不甘心地喊了一嗓子，但林怀安头也没回，身影迅速没入一排高大的玻璃柜形成的狭窄通道阴影中。
“切，没劲。”霓光对着镜头撇撇嘴，脸上那点僵硬瞬间被更夸张的“宠粉”笑容取代，“算了算了，高冷帅哥不给面子，咱们继续探索！看看这鬼地方还有什么宝贝……嗯？”
她的目光被地上某个反光的东西吸引。是刚才林怀安躲避镜头时，动作幅度稍大，从他口袋里滑落出来的东西——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书签，上面刻着“拾光”两个古朴的小字，正是他工作的那家旧书店的标识。
这书签没什么特别，只是他随手放在口袋里的小物件。
霓光眼睛一亮，如同发现了新玩具。她弯腰，用两根做了精致美甲的手指，像拈起什么脏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书签。
“哟！看看霓光捡到了什么？”她将书签凑到镜头前，语气夸张，“一枚旧书签？上面还有字……‘拾光’？是刚才那位酷哥掉的吧？啧啧，看来这位小哥还是个念旧的文化人？家人们，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什么隐藏道具？”
她捏着书签，对着镜头翻来覆去地展示，脑洞大开地编造着各种可能，完全没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那个刚刚被林怀安避开的、装满杂物的玻璃柜深处，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透过蒙尘的玻璃，死死地“盯”着被她捏在指尖摇晃的那枚小小书签。
柜内的空气，极其微弱地、不易察觉地……再次震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