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了秋,早晚便带了刺骨的凉意。陈记紫檀后院的工坊里,却暖意融融。刨花特有的清香与名贵木料的幽香交织,锯木声、凿刻声、打磨声此起彼伏,俨然一派兴旺景象。
陈乐天指尖抚过刚刚上好第一遍生漆的紫檀插屏桌面,光滑如镜的木面上,金色纹理如水波流转,美得惊心动魄。这是他新推出的“金星紫檀”系列,取自他“捡漏”得来的一批极品料子,专攻顶尖客户,反响极好。他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意,这近一年的挣扎苦熬,总算见了曙光。
然而,这宁静的忙碌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派出去打听木料行情的伙计阿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色发白:“东家,不好了!”
陈乐天心头一紧,面上却维持着镇定:“慌什么,慢慢说。”
“是、是金丝楠木!”阿福咽了口唾沫,“市面上突然流出一批,价格比咱们打听时低了三成!而且…而且我瞧着,那纹理、那油性,跟您上次看中、却因价高没舍得下手的那批老料,极其相似!”
陈乐天眉头骤然锁紧。金丝楠木,皇家御用之物,虽雍正朝后禁例稍弛,民间亦可少量使用,但依旧是价比黄金的顶级木料。他早有心思涉足,以此敲开更高端的大门,奈何本钱和货源始终是难题。前些时日确有一批上好老料现身,他正筹措资金,怎会突然降价如此之多?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立刻想起大哥文强前几日喝酒时提点的话:“这京城里头,但凡有大利,眼红的狼就多。咱们步子快了,得防着有人使绊子、下套子。”
“知道是哪家放出来的货吗?”陈乐天沉声问。
“像是…‘隆昌号’。”阿福低声道。
隆昌号!京城木行里数一数二的老字号,行会里的龙头之一。此前陈记紫檀生意红火,已隐隐动了他们的蛋糕,只是陈家生意多走“后院”路线和特定圈子,尚未正面冲突。此番对方突然低价抛售顶级木料,是正常的商业竞争,还是…冲着他陈乐天来的?
一个诱人的陷阱,正散发着金丝楠木特有的幽香。
傍晚,小院饭厅。桌上菜肴比往日丰盛不少,但气氛却有些凝滞。
陈乐天将金丝楠木的事说了,眉宇间带着忧色:“…价格低得不正常。我怀疑是冲我们来的。若我们贪便宜吃下这批料,后续要么发现料有问题,要么他们立刻抬价,甚至断供,让我们做了一半的工卡死,赔个底掉。”
陈文强夹了一筷子烧羊肉,咀嚼几下,嗤笑一声:“隆昌号?老王八蛋们坐不住了。这是看咱家紫檀生意扎眼,想用金丝楠这把刀,试试咱的成色呢。乐天,你这警惕心对头!这货,咱不能轻易碰。”
“可不碰,也是问题。”陈巧芸轻轻放下汤碗,她如今气质愈发沉静,带着一股琴音浸润出的优雅,“哥哥若想真正在顶级木行立足,金丝楠是避不开的门槛。这次退了,下次他们还会用别的法子。而且,错过这批低价好料,确实可惜。”她经营乐坊,对成本和机会的感知也敏锐起来。
一直沉默扒饭的陈浩然擦了擦嘴,开口道:“隆昌号背景不浅,与内务府某些人沾亲带故。但他们近年也并非铁板一块。二哥,若能确认木料无误,价格真实,或许可一试。但交割方式需谨慎,钱货两清前,必须留有后手。”他如今不仅是家族的“史料库”,更凭借细心和逻辑,成了“风险顾问”。
陈乐天目光扫过家人,心中暖流涌动又压力倍增。他知道,每一步决策都关系着这个家的未来。
“料,我要亲自去看。若是真有好货,未必不能虎口夺食。”他最终下定决心,眼中闪过一抹穿越者的锐光,“他们懂行规,我懂木头本身!想拿次货糊弄我,没那么容易。”
家庭会议很快定下策略:乐天明日亲自验货;文强通过年小刀的关系,去摸隆昌号突然出货的底细;浩然查阅可能相关的商业契约陷阱案例;巧芸则留意她在高门大户演奏时,能否听到关于隆昌号或金丝楠的风声。
次日清晨,陈乐天带着阿福,如约来到隆昌号仓库。隆昌号的张掌柜皮笑肉不笑,引他去看那堆“急于出手”的金丝楠木。
木料确是上品,老料,香味醇正,金丝饱满。陈乐天不动声色,运用起前世积累的木材知识,仔细查验每一根木料的端头、纹路、密度,甚至悄悄用指甲掐了掐木质。张掌柜在一旁说着早就备好的说辞:“东家资金周转急需现银,这才忍痛割爱…”
陈乐天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赞叹和犹豫:“料是好料,只是这数目不小,一时难以筹措足额现银…”
就在他与张掌柜虚与委蛇、暗中较量之时,城西一处略显偏僻的杂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陈文强挽着袖子,正指挥两个信得过的伙计,鼓捣着一个其貌不扬、用泥坯和铁皮箍成的筒状炉子。炉子里烧的,正是他之前偷偷弄来的那些“黑石头”——煤矸石和劣质煤。
“加把劲,扇风!对,就这么着!”文强脸上混着煤灰和汗水,眼睛却亮得吓人。
炉火熊熊,比烧柴炭旺盛不知多少倍,靠近了便能感到一股灼人的热浪。院内原本秋日的凉意被驱散一空。
“东家,这…这黑石头真耐烧!劲儿也大!”一个伙计惊叹。
“就是这烟味儿有点呛人,还带着股怪味儿。”另一个伙计扇着风,咳嗽两声。
陈文强却毫不在意,兴奋地搓着手:“够劲就行!烟味儿怕啥?穷苦人家冬天冻得跟三孙子似的,有点烟味算个屁!暖和才是硬道理!”他仿佛已经看到无数铜钱、银锭向着自己飞来。这“文强牌”煤炉(他连名字都想好了)和廉价煤,一旦推广开,将是何等巨大的市场!
然而,兴奋之余,他也没忘警惕。他特意选了这处远离主街、邻居少的院子,就是怕过早引人注目。但他知道,这煤炉一旦失烧,烟囱冒出的黑烟和特殊气味,瞒不了多久。
果然,快到晌午,院门被拍得砰砰响。门外传来粗鲁的叫嚷:“里面的!搞什么鬼!乌烟瘴气的!还让不让人安生了?!”
陈文强脸色一变,示意伙计稳住炉火,自己抹了把脸,换上一副笑脸,快步走去开门。门外是几个一脸怒容的邻居和一个探头探脑、眼神闪烁的柴炭小贩。
麻烦,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
傍晚,陈乐天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躯回到小院。他最终以支付少量定金、余款三日内付清为条件,暂时“锁定了”那批金丝楠木。他几乎能确定木料本身没问题,但张掌柜那闪烁的眼神和过于好说话的态度,总让他觉得不安。他需要等文强和浩然的消息,才能做最终决定。
一进门,却见陈文强一脸晦气地坐在那里,咕咚咕咚喝着凉茶。
“怎么了,大哥?”乐天问道。
“妈的,煤炉试烧,把邻居和附近卖柴火的招来了。”文强骂了一句,随即又咧嘴,“不过东西是真行!暖和!就是烟大了点。让我连哄带吓,暂时压下去了,但这事包不住。”
兄弟俩正交换着情况,陈浩然拿着几张纸走了进来,面色凝重:“二哥,隆昌号近半年与内务府一位采办往来甚密,但那采办上月因账目问题被查了。他们急需现金填补窟窿的可能性很大。但契约这里,”他指着纸上几条细则,“陷阱不少,若三日内不能付清全款,不仅定金全扣,还需赔付高额违约金。”
正说着,陈巧芸也回来了,她今日去了某位侍郎府上教琴,神色间带着一丝异样:“我今日隐约听府上下人议论,说隆昌号好像惹上了麻烦,急需现钱打点…还提到,似乎有王府的人对他们不太满意。”
信息碎片逐渐拼凑起来。隆昌号出货可能确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顺势给新兴的陈记下套的心思。
风险与机遇并存。
陈乐天深吸一口气,眼中光芒闪烁。金丝楠木的诱惑,家族更进一步的契机,近在眼前,却又危机四伏。煤炉的意外暴露,则预示着另一场潜在的冲突。
就在这时,院门又被敲响。阿福跑去应门,很快拿回一张做工讲究的拜帖。
陈乐天接过一看,瞳孔微缩。
帖子上赫然写着:“隆昌号 张世敬”
他竟亲自上门了!
是来催促交易?还是改变了策略?抑或…这本身就是环环相扣的计谋之一?
陈乐天与陈文强、陈浩然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惊疑。
“请。”陈乐天沉声道,将那张轻飘飘的拜帖放在桌上,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夜风拂过院中的柿子树,叶片沙沙作响,仿佛暗处无数窃窃私语。京城的深秋之夜,寒意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