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招娣站在裁剪案前,面前摊开着那件外贸大衣的图纸。衬里——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它不仅要贴合面料,还要给大衣骨架,又不能喧宾夺主。
吴师傅破天荒地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手里捧着紫砂壶,慢悠悠地啜着茶。这是要全程盯着了。
春妮和小柱子识趣地离得远了些,各忙各的活计,但眼神总忍不住往这边瞟。
招娣先没急着动剪刀。她仔细研究图纸,手指在衬里部分反复描画,又拿起那块准备好的羽纱衬里料,对着光看纹理,轻轻拉扯感受弹性。
“衬里是衣服的脊梁。”吴师傅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衬里塌了,再好的面料也立不起来。”
招娣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拿起划粉。下笔前,她闭眼回想了一遍昨天练习的那个弧度。
第一笔落下,手很稳。
羽纱料子软滑,划粉痕迹比在羊绒上更淡。招娣不得不更加专注,每一笔都屏住呼吸。
裁衬里比裁面料更考验耐心。弧线要更圆润,接缝要更精准,还要预留出恰到好处的松量——太紧会扯着面料,太松又会起皱。
做到领口部分时,招娣的额头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这里的弧度最是微妙,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影响整体效果。
她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擦汗。
“手生了?”吴师傅问。
“不是。”招娣摇头,“这里的弧度,我想再琢磨琢磨。”
她拿起尺子,反复测量图纸上的尺寸,又在废料上试裁了几次,这才重新下剪。
小柱子趁着去拿布料的机会,悄悄对春妮说:“招娣这也太谨慎了,一个领口琢磨半天。”
春妮看了眼专注的招娣,轻声道:“谨慎才好。这活儿要是做坏了,可不是拆了重来那么简单。”
是啊,这衬里要是裁坏了,不仅浪费了料子,更会耽误整个工期。那件昂贵的羊绒面料还在等着呢。
午饭后,招娣开始缝合衬里。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羽纱又软又滑,在缝纫机下总是不听使唤。招娣试了几次,线迹都歪歪扭扭的。
“机子调慢一档。”吴师傅提醒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招娣调整了速度,果然好了很多。但她很快发现另一个问题:衬里的接缝处太厚,缝纫机压脚过去时总是卡顿。
她停下来思考片刻,突然眼睛一亮。从自己的针线包里翻出个木质压脚——这是她在红星厂时,一个老工人送她的小玩意儿,专门用来处理厚料接缝的。
换上特制的压脚后,果然顺畅多了。
吴师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什么都没说。
夕阳西下时,衬里终于完成了大半。招娣把它小心地铺在案板上,请吴师傅过目。
老人放下茶壶,走上前仔细检查。他用手抚摸每一个接缝,对着光看线迹的均匀程度,又把衬里拎起来看整体的垂坠感。
“这里,”他指着一个不起眼的接缝,“再加固一遍。”
“还有领口,”他又说,“明天上面料前,要再熨烫定型。”
这就是通过了。招娣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
“明天你继续。”吴师傅说完,背着手踱步离开了。
春妮和小柱子这才围上来。
“可以啊招娣!”小柱子由衷地说,“第一天做衬里就能做成这样。”
春妮仔细看了看做工,点头道:“确实不错,比我在厂里学的那些强多了。”
招娣被夸得不好意思,低头收拾着工具:“还有很多要学的。”
晚饭时,招娣破天荒地吃了两大碗饭。林晚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又给她夹了块肉:“慢点吃,别噎着。”
安安也学着她的样子,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招娣:“招娣姐姐吃肉,长力气!”
大家都笑了。招娣看着碗里的肉,眼眶有些发热。在红星厂时,她永远是最后一个打饭的,肉早就被分完了。来到这里,她才第一次感受到被关心的滋味。
夜深了,招娣却睡不着。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院,就着月光又检查了一遍今天做的衬里。
月光下,羽纱衬里泛着柔和的光泽,每一个接缝都平整服帖。这是她来到“霓裳”后,独立完成的第一个重要部件。
她想起白天吴师傅说的话:“衬里是衣服的脊梁。”
也许做人也是一样。那些看不见的功夫,那些暗处的努力,才是支撑一个人走得更远的东西。
第二天,当时钟指向同一个时刻,招娣再次站在了裁剪案前。今天,她要开始把衬里和羊绒面料缝合了。
吴师傅依旧坐在老位置上,但今天他手里拿的不是茶壶,而是一把精巧的小锤——这是用来辅助面料定型的老工具。
“开始吧。”他说。
招娣深吸一口气,拿起针线。这一次,她的手格外稳。
当第一针穿过昂贵的羊绒面料,精准地落在衬里对应的位置上时,她知道,自己终于迈过了那道最重要的坎。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招娣专注的侧脸上。这个曾经在红星厂最不起眼的临时工,正在一针一线地,缝制着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