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巴蜀巫禋
第一部：书阁异响
第3章：《灵木之契》
(起)
谷地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那无形的威压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古老林木特有的、不容侵犯的森严意志。四周的光线似乎也黯淡了几分，浓雾不知从何处滋生，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将那棵巨大的雷击桃树衬得如同雾海中的孤岛，更添神秘与肃杀。
老木匠紧握着那柄暗红色短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是‘木灵’！非精非怪，乃是古木年深日久，吸纳日月山川精华，孕育出的一点真性灵识！它并非邪物，但极度排外，尤其会拼死守护自身本体或伴生的灵物！这截雷击木，怕是已成了它的‘逆鳞’！”
方圆闻言，心神凛然。他能感受到这股威压中蕴含的磅礴生命力与纯粹的守护意志，与之前“瘴傀”那阴邪污秽的气息截然不同。这不是可以简单诛灭的敌人，而是这片山林古老意志的体现。强行冲突，即便能胜，也必是惨胜，更可能损及灵木，甚至触怒整片青城山的气脉，后果难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飞速思索着对策。真武传承中，亦有与天地精灵沟通、寻求自然相助的法门，但前提是，需先表达出足够的善意与尊重，而非挑衅。
“前辈，此灵非邪，不可力敌。”方圆沉声道，同时缓缓将提起的真炁平复，识海中激荡的剑魂也暂时归于沉寂，周身那股凛冽的锋芒尽数收敛，只余下温和醇厚的土德之气自然流转，如同大地般沉静包容，“或许……可以尝试沟通。”
老木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赏。他显然也明白硬拼并非上策，见方圆主动收敛敌意，并展现出如此精纯的、与自然亲近的土德气息，心中稍定。他也缓缓将短斧垂下，但并未放松警惕，低声道：“如何沟通？木灵懵懂，灵智初开，大多依循本能，恐难理解人言。”
“无需言语，以意传神，以诚动心。”方圆回答，同时向前踏出一步，面向那棵巨大的桃树，以及隐在迷雾后、散发出威压的源头，郑重地拱手，躬身一礼。
他没有运用任何法术，只是将自身的神念，伴随着那份寻求灵木以救人的纯粹意念，以及对其守护此地的尊敬之情，如同涓涓细流般，温和地向前传递出去。
“晚辈方圆，携鲁班传人至此，并非有意冒犯灵境，觊觎瑰宝。”他在心中默念，神念如同涟漪般扩散，“实因尘世之中，有邪物‘诅器’作祟，依附学府书阁，侵蚀学子心神，祸乱一方安宁。我等寻访至此，只为求取一缕天雷正气，铸就镇物，以解危厄，护佑无辜。此举绝非为私利，亦不敢损及灵木根本，只求截取那已枯死、内蕴雷煞之枝干，望尊灵明鉴，念及苍生，行个方便。”
他的神念平和而恳切，带着土地般的厚重与真诚，更蕴含着一丝真武传承特有的、荡魔卫道的浩然正气。
起初，那无形的威压并未减弱，反而更加凝聚，如同实质般压在两人心头，仿佛有无数双古老的眼睛在迷雾深处冷冷地审视着他们。谷地中死寂一片，连风声都消失了。
老木匠屏住呼吸，手心中已全是冷汗。他知道，这是在赌，赌这木灵是否真有一丝能够理解善意的灵性。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方圆都感到神念消耗巨大，心中微沉之际，那凝聚的威压，突然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前方的迷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缓缓向两侧分开。在距离雷击桃树根部不远的一块布满青苔的巨石之后，一团柔和的、氤氲着青绿色光晕的物事，逐渐显现出来。
那光晕约有尺许方圆，核心处似乎是一截更加古老、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树根，又或者是一块蕴藏着极致生机的木心。光晕缓缓流转，散发出精纯至极的草木灵气，其中，两点如同初生嫩芽般的、纯净而好奇的“目光”，正透过迷雾，落在方圆身上。
它没有具体的形态，更像是一团凝聚的、初生的意识体——这便是守护此地的“木灵”！
(承)
木灵的光晕微微闪烁，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神念波动，如同初生婴儿的呓语，试探性地触碰着方圆传递出的意念。那神念中夹杂着疑惑、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对那股精纯土德之气与浩然正气的本能亲近。
方圆心中一动，立刻稳住心神，将那份救人的急切与对自然的敬畏之意，更加清晰地传递过去。他甚至主动放开一丝心防，让木灵能够隐约感知到他体内那卷山河社稷图中蕴含的、包容万物的山川意境。
“呜……”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风吹过树叶的鸣响，在两人心底响起。那并非是声音，而是木灵意念的显化。
随即，一幕幕模糊的画面，如同破碎的镜片，断断续续地传入方圆的意识：
——滔天的洪水淹没大地，无数生灵哀嚎……
——身着奇异羽毛服饰的先民，在巫师的带领下，于山巅举行着狂野而血腥的祭祀，祭坛中央，赫然是一截漆黑的手指骨！
——大地震动，天降雷火，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苍穹，精准地劈中了山谷中这棵生机勃勃的巨桃树，雷火在其枝干上燃烧，却未能将其摧毁，反而将那肆虐的洪水与血腥的祭祀景象一同“烙印”封存……
——漫长的岁月流逝，桃树顽强的生命力与天雷的破邪之力相互融合，那被雷击的枯死枝干中，孕育出了至阳至刚的雷霆精华，而桃树本体吸纳山川灵气，也渐渐诞生了这一点懵懂的灵识……
画面支离破碎，信息却足够震撼！
方圆与老木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这截雷击木，竟然在古老的过去，曾见证甚至某种程度上“封印”或“记录”了一场可能与那“诅器”来源相关的、涉及洪水与血腥祭祀的浩劫！难怪其蕴含的雷煞之力如此精纯霸道，它本身就像是一段凝固了天罚与历史的活化石！
而那木灵传递出的最后意念，带着一丝悲伤，一丝疲惫，还有一丝……释然。它似乎认出了方圆身上那股与“诅器”同源却更加古老、更加宏大的山川气息（山河社稷图），也理解了他荡魔卫道的意图。它守护于此，或许不仅仅是为了自身，也是为了看守这段被遗忘的、沉痛的历史。
木灵的光晕缓缓飘向那截焦黑的雷击木，绕着它盘旋了三圈，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它转向方圆，那青绿色的光晕微微收敛，传递出一道清晰的意念——它，同意了。
笼罩山谷的沉重威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周围的雾气也开始变得稀薄，远处重新传来了隐约的鸟鸣。那股排外的、森严的意志，化为了温和的注视，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祝福。
老木匠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看向方圆的目光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行走江湖大半生，与土木打交道无数，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证有人能以如此平和的方式，“说服”一个强大的木灵。
“先生……真乃神人也。”他由衷地叹道，这一次，用的是敬语。
方圆摇了摇头，脸色因神念消耗而略显苍白，但眼神明亮：“非我之能，而是它本就心怀慈悲，亦明辨是非。是它选择了相信我们。”
危机解除，接下来便是收取材料。老木匠重新恢复了匠人的专注与虔诚。他走到雷击桃树下，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再次恭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仔细观察那截焦黑的枝干。
他用手斧小心翼翼地刮开一点焦黑的外壳，露出内部如同紫金色琉璃般、隐隐有电光流转的木质。他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好！太好了！不仅是百年雷击桃木，更是蕴生出了‘雷纹紫檀芯’！此乃木中雷精，万邪辟易！”
他不再犹豫，从工具箱中取出几件特制的、非金非木的工具，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鲁班一脉传承的祭文或咒语。随后，他运斧如风，动作却精准得如同绣花，沿着雷击木与主干的连接处，小心翼翼地切割。
斧刃过处，竟无木屑纷飞，只有淡淡的青烟和细微的电弧闪烁。那截巨大的雷击木，仿佛有灵性般，配合着他的动作，缓缓地与主干分离。
最终，一声轻响，一截长约五尺、粗如儿臂、通体乌黑却内蕴紫金雷纹的桃木，完好无损地被取了下来。就在雷击木离树的瞬间，整棵巨桃树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散发出一股解脱与轻松的意味，而那团青绿色的木灵光晕，也变得更加明亮、活跃，绕着巨树欢快地盘旋起来，随即缓缓沉入地下，消失不见。
它完成了它的使命，或将进入新的沉眠与成长。
(转)
取得雷击木，此行最大的目的已然达成。两人不敢久留，收拾好这珍贵的材料，由老木匠用特制的油布仔细包裹捆扎好，由方圆背负（因他体力与承受力更强），便循着来路，快速下山。
归途比来时顺利许多，或许是因为得到了木灵的认可，山林间的气息对他们格外“友好”，那些潜在的毒虫猛兽似乎都避开了他们行进的路线。傍晚时分，两人便已安然走出了青城后山，重新看到了山脚下零星的农田与炊烟。
回到成都城内，华灯初上。潮湿的空气中混合着饭菜的香气与市井的喧嚣，与山中那原始、静谧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两人都松了口气，但心情并未完全放松，因为图书馆内的危机尚未解除。
他们没有回校，而是直接去了老木匠在城西一条陋巷中租住的一间简陋工棚。这里堆满了各种木材、工具，空气中弥漫着松香和刨花的味道，是老木匠临时的“法坛”与工作室。
工棚内，油灯如豆。老木匠将那块珍贵的雷击桃木放置在铺着干净麻布的工作台上，如同对待一件绝世珍宝。他先是焚起一炉淡淡的柏子香，净手漱口，神情肃穆。
“方先生，”他看向方圆，语气郑重，“‘固本’之材已备，接下来，便是将其雕琢成器，嵌入梁柱，重定风水之基。此乃我鲁班门手艺，需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差错。期间，还需先生以真武纯阳之气，时时温养此木，激发其内蕴雷火，方能与那‘诅器’邪气抗衡。”
“前辈放心，学生自当竭力配合。”方圆肃然应道。
老木匠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拿起那柄暗红色短斧，却又放下，转而选取了几把大小不一、形状特异的刻刀与凿子。他屏息凝神，双眼微眯，整个人的气势陡然一变，不再是那个佝偻沉默的老人，而像一位即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位沟通天地的法师。
他下刀了！
刀尖落在乌黑的雷击木上，发出“铮”的清鸣，竟有火星溅出！老木匠的手稳如磐石，刀走龙蛇，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他并非在随意雕刻，而是在遵循着某种古老的、蕴含天地至理的图谱，每一刀落下，都伴随着极其微弱、却与周围地气产生共鸣的韵律。
方圆不敢怠慢，盘膝坐在一旁，双手虚按在雷击木上方寸许之地，体内真武心法运转，精纯平和的纯阳真炁如同温暖的阳光，缓缓注入那正在被雕琢的木材之中。
随着真炁的注入和刻刀的游走，奇异的现象发生了！那截乌黑的雷击木上，那些内蕴的紫金色雷纹仿佛活了过来，开始沿着老木匠雕刻出的纹路缓缓流动、闪烁！一丝丝至阳至刚、带着破邪气息的雷煞之力，被逐渐引导、唤醒，在木材内部构建起一个复杂而精密的能量网络！
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如同雨后初晴般的清新气息，又带着一丝雷霆过后的臭氧味道。工棚内微弱的光线，似乎都被那流动的紫金色雷纹照亮了几分。
老木匠全神贯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亮。他雕刻的，并非具体的物事，而是一组组象征着“镇”、“定”、“封”、“破”的鲁班秘传符箓与榫卯结构雏形！这些结构彼此勾连，最终将形成一个能够自行运转、吸纳地气、持续不断释放雷霆正气镇压邪祟的“活”的阵法核心！
时间在叮叮咚咚的雕刻声与真炁的流转中悄然流逝。夜渐深，成都府的喧嚣渐渐沉寂下去，只有这间陋巷工棚内，正在进行着一场关乎数百学子命运的、无声而伟大的铸造。
(合)
不知过了多久，当时近子夜，万籁俱寂之时，老木匠终于刻下了最后一刀！
“锵！”
一声如同玉磬般的清音，自那截已被雕琢成一套复杂构件雏形的雷击木上响起！刹那间，所有流动的紫金色雷纹骤然亮起，爆发出刺目却并不伤眼的雷光！整个工棚内仿佛有无数细微的电蛇游走，空气中劈啪作响！
一股磅礴而纯正的雷霆正气，如同沉眠的巨龙苏醒，轰然爆发开来！工棚顶部的尘埃被震得簌簌落下，周围的工具微微震颤！
方圆输入的纯阳真炁，与这爆发的雷霆正气完美融合，使其更加凝练、驯服，最终缓缓内敛，重新归于那套雷击木构件之中。此时的构件，虽然外表依旧乌黑，但内部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光与热，以及随时可以迸发而出的破邪雷霆！
老木匠踉跄一步，几乎脱力，被方圆及时扶住。他脸色苍白，汗水浸透了衣背，但看着工作台上那套散发着莹莹宝光、能量流转不息的雷击木构件，眼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成就。
“成了……‘七星镇煞楔’……终于成了！”他声音颤抖，带着泣音，“有此物为核心，再辅以其他材料加固梁柱物理结构，足以暂时压制那‘诅器’凶煞，为我等施行‘安神’仪式争取至少七日时间！”
方圆看着这套凝聚了古老灵木精华、鲁班秘传技艺与自己真武真炁的杰作，心中亦涌起一股豪情。这是人力与天工、智慧与信念的结合。
“前辈辛苦了！‘固本’已成，接下来，便是筹划那‘定神锁魄’之法了。”方圆将老木匠扶到一旁坐下，递过一碗清水。
老木匠喘息片刻，恢复了些精神，神色却再次变得凝重：“‘定神’之仪，非同小可。需以特定法门，沟通此地残留的古老封印气息，或以更强大的力量，强行将那‘诅器’之灵识剥离、净化或重新封印。此举风险极大，极易引动诅器疯狂反扑，且需绝对安静，不能受丝毫干扰。”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道：“校方虽已夜间施工，但人多眼杂，难保万全。必须找到一个……能完美掩盖仪式动静的时机与环境。”
就在这时，工棚外原本寂静的巷弄里，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闹的锣鼓声和人群的欢呼声，打破了子夜的宁静。
老木匠侧耳倾听片刻，昏黄的眼眸中猛地闪过一丝亮光！
“对了！我怎么忘了！”他猛地一拍大腿，看向方圆，语气带着一丝奇异的兴奋，“三日之后，便是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城内各大行帮、商会照例要举办盛大的‘城隍庙会’，酬神演剧，通宵达旦！届时，全城轰动，人声鼎沸，鼓乐喧天！”
方圆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老木匠的意图：“前辈的意思是……借这庙会之机，以庞大人气与喧嚣之声为掩护，行那‘安神’之仪？”
“正是！”老木匠重重顿首，眼中闪烁着老辣的光芒，“庙会所在，离学校不远不近，其喧嚣足以掩盖我等施法可能产生的任何异响与能量波动！而‘寒衣节’祭祀先人、安抚游魂的民俗背景，本身便带有‘安魂’的象征意义，或能与我等仪式产生共鸣，事半功倍！此乃天赐之机！”
利用最世俗、最热闹的民间庆典，来掩盖最隐秘、最凶险的玄门仪式！这个想法，不可谓不大胆，不可谓不精妙！
然而，方圆心中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随即又被一丝疑虑笼罩。时机与环境固然绝佳，但……那“诅器”凶戾异常，其背后可能牵扯的古巴蜀秘辛更是深不可测。在这万众欢腾的庙会之夜，行此逆天之举，一旦有丝毫差池，引来的反噬，是否会波及到那些沉浸在节日喜悦中的无辜百姓？
他将这担忧说了出来。
老木匠闻言，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先生所虑，亦是老朽所忧。然，如今已是箭在弦上。图书馆内邪气外泄日甚，学子受害日深，拖延不得。庙会之机，千载难逢。唯有……周密计划，全力以赴，务求一击功成，将风险降至最低。”
他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方圆：“成败与否，皆在三日之后！方先生，你可愿与老朽，共赴此险？”
工棚内，油灯的火苗微微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窗外，隐约的锣鼓声与欢闹声依旧未绝，仿佛在为三日后的那场决定性的较量，敲响了预演的序曲。
方圆迎着老木匠决然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缓缓颔首，清朗的声音在寂静的工棚内清晰地响起：
“义不容辞。”
（本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