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李擎端坐于龙椅之上，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寒潭，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那担架上气息奄奄却目光执着的青年身上。殿内落针可闻，只有蒙城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隐约可闻。沉默如同实质的压力，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片刻，皇帝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极具分量，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传朕旨意，即刻将今科一甲三名：状元、榜眼、探花，以及此子蒙城，一并召至文华殿偏殿。朕，要亲自出题，当场考校他们的学问策论！”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冷水，瞬间炸开！皇帝亲自下场考核新科进士？自本朝开国以来，此等事情屈指可数，乃是天大的殊荣！然而此刻，这殊荣背后蕴含的，却是对今科考试结果的巨大质疑和一场公开的、不容置疑的当庭验证！这无异于将礼部和几位主考官，乃至背后可能牵扯的人，都架在了火上烤！
三皇子李珏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宽大朝袖下的双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刺痛，才勉强维持住面上的镇定。他千算万算，算准了廷杖之威，算准了死无对证，却独独没算到蒙城这穷酸书生竟有如此硬的命格，更没算到父皇竟会如此不顾体面，用这种近乎撕破脸的方式来验证真伪！那三个一甲进士，他自然清楚底细，文章辞藻固然华丽，但多是靠了家世打点和事先充分的准备（甚至可能有所泄露），真要临场应变，在才思敏捷、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憋着一股滔天冤屈和愤懑的蒙城面前，恐怕会原形毕露！
礼部尚书周大人更是如遭雷击，浑身一颤，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际鬓角涔涔而下，瞬间浸湿了里衣。他慌忙出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微微发颤：“陛下！陛下三思啊！这……这于礼不合啊！科举大典已成定论，金榜已昭告天下，学子之名位乃祖宗法度所定，岂能因一落榜学子之言而轻易动摇？此举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亦有损朝廷颜面啊陛下！”
皇帝甚至没有转头看他，只是冷冷地瞥去一眼，那目光如同冰封千年的寒刃，带着绝对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瞬间将周尚书后面所有劝谏的话都冻结在了喉咙里。
“朕的话，”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巨大的金銮殿中，每一个字都砸在百官的心上，“就是礼！”
圣意已决，无可转圜。内侍立刻躬身领旨，快步出殿传令。
文华殿偏殿，气氛比正殿更为凝滞紧张，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穿着崭新耀眼、代表无上荣耀的进士绯袍，原本怀着觐见天颜的激动与志得意满而来，却在踏入偏殿的瞬间，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他们看到了那个被两名小太监小心翼翼安置在铺了软垫的宽大扶手椅上的身影——一个浑身血迹斑斑、脸色惨白如纸、几乎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青年。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惨状让他们胃里一阵翻腾。紧接着，他们便从引领太监低声的交代中得知了皇帝召见他们的真正目的——并非嘉奖，而是与这个落榜的、半死不活的举子一同，接受皇帝的亲自考核！
顿时，三人脸上的春风得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惶、无措与深深的恐惧。状元郎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冠，榜眼的目光开始躲闪，不敢看向任何地方，探花郎则紧张地吞咽着口水，彼此交换着惊慌失措的眼神，哪里还有半分“天之骄子”的从容。
反观蒙城，他虽然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后背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几乎要吞噬他的意识，但那双眼睛，在扫过那三个衣着光鲜、却惶惶不安的一甲进士时，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那是洗刷冤屈的希望，更是对不公命运的最后抗争。
皇帝并未驾临偏殿，而是派心腹太监传来了三道策问题目，正是当前朝廷最为棘手、也最考验实务能力的难题：其一，漕运改革屡屡受阻，症结何在，有何破解良策？其二，北方边患时紧时松，如何从根本上巩固边防，保境安民？其三，吏治腐败，贪墨成风，有何切实可行之法加以整肃，使人不敢贪、不能贪？
要求很简单：限时一炷香，当场作答，务求直言，不必拘泥格式。
内侍迅速备好四张书案，笔墨纸砚俱全。状元、榜眼、探花三人慌忙各自就位，提笔蘸墨，额头却已渗出冷汗。这些题目他们自然知晓，甚至考前可能还背诵过相关的范文策论，但在此等压力之下，大脑竟一片空白，往日死记硬背的东西似乎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状元郎勉强定神，开始下笔。他的文章依旧延续了殿试时的风格，辞藻华丽，引经据典，四六骈文写得花团锦簇，然而细看其对策，却多是“广开言路”、“整肃纲纪”、“任人唯贤”等空泛无比的老生常谈，如同隔靴搔痒，毫无实际价值。
榜眼最为谨慎，或者说最为恐惧，下笔踌躇万分，字句反复斟酌，写写停停，生怕一个字错了便招来大祸。提出的策略更是四平八稳，畏首畏尾，不敢越雷池一步，通篇皆是“莫如”、“或可”、“尚需斟酌”之类模棱两可的词语，毫无新意和魄力。
探花郎稍好些，能切中一些时弊，文章也还算流畅，但见解仍显平庸，缺乏深度和突破性的眼光，所提之策无非是前人牙慧，略加修饰而已。
而蒙城这边，则由一名小太监奉命为他磨墨铺纸。他听完题目，闭目喘息了片刻，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也像是在梳理纷乱的思绪。再睁开眼时，那眸中的光芒更加锐利。他示意太监将笔递到他勉强能动的右手，然后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握住笔，几乎是以燃烧生命的意志力支撑着，开始落笔。
每写一个字，都牵动着后背可怕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冷汗淋漓，手臂颤抖不止，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远不如平日工整有力，甚至有些笔画因颤抖而显得模糊。但他没有停下，思路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的文章没有任何华丽辞藻，甚至因体力不支而略显凌乱简短，但观点却犀利无比，如匕首投枪，直指问题核心！对于漕运，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权责不清、利益盘结、损耗过巨”三大弊病，提出“厘清各司职守、严惩贪墨蛀虫、试行商运辅官运”的具体策略；对于边患，他跳出单纯增兵筑城的思路，主张“精炼士卒、选拔良将、巩固要塞与开通互利互市以弱其势”的刚柔并济之策；尤其是对吏治腐败的分析，更是融入了自身的血泪经历，剖析得入木三分，提出的“高薪以养廉、严刑以峻法、拓宽监察渠道使民情上达、简化考核流程重在实绩而非虚文”等对策，既有远见又具备极高的可行性。
他写一段，便不得不停下来剧烈喘息，由小太监将写好的部分即刻呈往正殿御案。皇帝一份份看过去，看到前三甲那或华而不实、或平庸无奇、或畏缩保守的答卷时，眉头越皱越紧，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而当看到蒙城那字迹颤抖扭曲、却字字珠玑、见解惊人的答卷时，他的目光凝固了，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手指在纸页上轻轻敲击着，眼中先是闪过惊讶，继而转为浓浓的赞赏，最后化为一抹深沉的惋惜和难以遏制的怒意。
无需再多言，高下已判若云泥！
即便是再偏颇、再想维护既定结果的人，此刻只要稍有眼光，也能清晰地看出，蒙城的才学见识、对时政的深刻理解以及提出切实解决方案的能力，远远超出一甲三人不止一筹！他的落榜，绝非才学不济，其中必然存在着骇人听闻的舞弊和阴谋！
皇帝放下最后一份答卷，抬起眼，目光如雷霆般扫过那三个面如土色、体若筛糠的一甲进士，最终落在那个因耗尽最后一丝心力而再次陷入昏迷、脸色灰败的蒙城身上。整个偏殿死寂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和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怖气息。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