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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明华那句“你们认识?”像颗小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陆亦可心底的层层戒备。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陆亦可脸上那片刻的震惊和僵硬就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程式化的、带着职业距离感的微笑。

她抢在赵东来开口前,语气轻快又自然地接话,目光落在楼明华身上,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认识。之前在省检察院工作的时候,和赵省长有过几次工作接触,合作过几个案子。”她说着,还像是为了增加可信度,侧过头对赵东来露齿一笑,眼神里却带着清晰的暗示,“那会儿,赵省长还是赵局长呢,是吧?时间过得真快。”

她刻意用了“赵省长”、“赵局长”这样官方的称谓,将两人的关系牢牢限定在“前同事”或“工作伙伴”的范畴内,划下一条清晰的界限。

不由分说,没有退让。

赵东来看着她那副急于撇清、生怕惹上麻烦的样子,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他喉咙有些发紧,但面上还是维持着得体的平静,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声音沉稳:“嗯,是有几年了。陆律师……专业能力很出色。”

他认同了这个由她单方面定义的、安全又疏远的关系定位。只是那声“陆律师”,叫得他自己心里都泛起一丝苦涩。

三人落座,服务生递上菜单。刚才那点微妙的插曲似乎就这么揭过去了,但空气中总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点菜的时候,赵东来看着楼明华和陆亦可的互动,心里那点后悔开始不受控制地蔓延。

陆亦可翻着菜单,手指点在一道水煮牛肉上,眼睛亮了一下:

“哎,这个看起来不错,够味。”

她话音刚落,旁边的楼明华就毫不客气地伸出手,越过她,直接把那道菜从候选列表里划掉了,语气带着一种熟稔到近乎随意的管教:

“不点。也不知道是谁,上个月跟客户吃川菜,辣到急性肠胃炎半夜进医院打点滴,这才好了几天?还吃辣呢?长点记性行不行?”

陆亦可被他当众揭短,脸上有点挂不住,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小声反驳:“那……那次是意外!而且这家看起来没那么辣……”

“我说不行就不行。”楼明华根本不吃她这套,直接把菜单从她手里抽走,转而递给对面的赵东来,语气瞬间恢复了社交性的客气,“东来,你看看,喜欢吃什么,别客气。”

赵东来接过菜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菜单光滑的封面。

他看着楼明华对陆亦可那种带着亲昵的“管束”,以及陆亦可虽然抱怨却并未真正生气的反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闷堵感盘踞在胸口。

他们之间那种不言而喻的默契和自然流淌的熟稔,比起他和陆亦可之间那层刻意维持的、脆弱的客气,实在是要……合适太多了。

他敛下心神,凭着记忆里陆亦可以前的口味,点了几个偏清淡的菜,一道清蒸鱼,一个上汤菜心,还有一个不辣的宫保虾球。

“陆律师……看看这些合不合适?”他点完,还是礼貌地将菜单示意性地转向陆亦可。

陆亦可扫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都行,赵省长费心了。”

饭桌上,话题主要围绕着楼明华和赵东来展开。两人聊起小时候在一个大院里爬树掏鸟窝的糗事,聊起各自父亲当年一起出任务时的惊险,说到动情处,楼明华语气有些低沉:

“我爸走得太突然……后来我就跟我妈去了香港,刚开始那几年,还挺不习惯的。”

赵东来拍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现在不都挺好?”

陆亦可就像一个安静的旁听者,默默地吃着菜,听着这些她未曾参与过的、属于赵东来另一面的往事。

原来他们还有这层渊源。

她小口吃着宫保虾球,心里有点遗憾,要是辣的就好了。

聊着聊着,楼明华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带着点好奇问道:“对了东来,前几年不是听说你又结婚了吗?怎么今天不带着嫂子一块来?让我也见见啊。我是不是该叫嫂子?我记着你好像就比我大两个月是吧?”

这个问题像一块冰,瞬间砸进了刚刚有些升温的气氛里。

赵东来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他原本看向楼明华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缓缓地、不受控制地移到了楼明华身旁——那个正低头专注地跟一颗虾球“搏斗”的陆亦可身上。

他沉默了两秒,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刻意淡化处理的平静:

“离了。分开……有好几年了。”

他似乎不想多谈,但又像是某种情绪驱使,忍不住多解释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试探:

“以前和於靓……可能就不太合适。后来她倒是找到真爱了,过得挺好。我嘛……”他顿了顿,目光在陆亦可低垂的睫毛上短暂停留,“好像又……不合适了一回。所以,又分开了。”

楼明华是知道於靓的,赵东来的第一任妻子,那是真正从校园走到婚纱的感情,最后分手也离得平静体面。

可这第二任……他连见都没见过。此刻听赵东来用这种语气提起,敏锐地察觉到这恐怕是个不太愉快的话题,立刻识趣地打住了话头,端起茶杯:

“咳,来来,喝茶,喝茶。”

而坐在一旁的陆亦可,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听着赵东来用那样平静,甚至带着点释然的语气谈论他和於靓的“不合适”,以及那句模糊的“又分开了”……怎么听,都觉得那个叫於靓的女人,那个拥有过他最纯粹青春岁月的女人,比起自己这个连名字都不配在他朋友面前被提及的、仓促的第二任,要适合他赵东来得多。

看吧,在他的人生叙事里,她陆亦可,果然就只是……一段连具体名姓都无需标注的、失败的插曲而已。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那点因为被迫同桌吃饭而产生的烦躁,又莫名地掺杂进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用力嚼着嘴里的虾球,却觉得没什么味道。

这顿饭,在后半段略显沉闷的气氛中结束了。

三人走到餐厅门口,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过来。楼明华的手机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听了没几句,眉头就皱了起来:“……行,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挂了电话,他带着歉意对陆亦可和赵东来说:“律所那边有点急事,我必须现在过去一趟。”

他看向陆亦可,“亦可,你是跟我一块去律所,等我处理完再送你?还是……”

陆亦可立刻摇头,语速很快:“不用了,你去忙你的。我待会儿要去接陆瓒,他今天换了个兴趣班,地方有点远,我怕时间来不及,我自己打车去就行。”

站在一旁的赵东来,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接口道:“我可以送你。我反正……下午没事。”

楼明华一听,正中下怀,立刻拍板:“行啊!那可太好了!东来送你,我放一百二十个心!亦可,那就这么定了啊!”他根本不给陆亦可拒绝的机会,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匆匆跟赵东来打了个招呼,就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很快汇入车流消失了。

留下陆亦可站在原地,看着楼明华车子消失的方向,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她甚至没来得及说一个“不”字!

赵东来已经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看向她,语气平静无波:“上车吧。”

陆亦可抿了抿唇,极其不情愿地、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坐进了车里。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刚才在饭桌上还能靠低头吃菜、听别人聊天来躲避,现在,避无可避。

陆亦可一上车,就感觉自己浑身的毛孔都在叫嚣着不自在。

她先是低头,认认真真地扒拉着安全带,仿佛那带子上有什么绝世花纹值得研究,扣了好几次才扣上。

然后,她又立刻扭头看向窗外,专注地盯着路边飞速后退的行道树,好像外面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风景。

反正,就是不肯看驾驶座上的赵东来一眼,也完全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赵东来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入车道。他用眼角余光瞥着她这一系列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回避动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勒紧。

他太了解陆亦可了,她只有对着让她感到讨厌、或者极度不想应付的人,才会是这副样子——避免一切不必要的眼神交流和言语接触。

他其实……真的不想和她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他心里还藏着那个不敢宣之于口的、巨大的渴望——他希望有一天,那个叫陆瓒的孩子,能光明正大地、向他跑来,扑倒他的怀里叫他一声:

“爸爸”。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是因为没吃到想吃的辣菜吗?”他找了个最无关痛痒的理由。

陆亦可依旧看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和冷淡的侧影,声音没什么起伏:“没有。”

她的否认干脆利落,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

赵东来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胸口发闷的问题:“你……是不是挺讨厌碰见我的?”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不那么在意。

陆亦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沉默了几秒,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更轻、更含糊的字:“没。”

她还是不回头,不看他。是的,现在的陆亦可,就是挺讨厌碰见他的。

每次遇见,都像是在提醒她那段失败的婚姻,提醒她那个需要拼命隐瞒的秘密,搅乱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绪。

可是,这些话,她怎么能直说?

赵东来看着她那副油盐不进、拒绝沟通的样子,心里一阵无力。他还想说点什么,比如问问她在香港过得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利……

但陆亦可却先开口了,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疏远和最后的防线:“你把我送回家就行。就在前面路口拐进去那个小区。”

赵东来一愣:“你不是要去接陆瓒吗?”

“我自己开车去接。”陆亦可语气坚决,“不麻烦你了,真的。”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煎熬的独处。

赵东来却抬眼看了看车载屏幕上的时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地指出一个事实:

“现在快五点了。等你打车回家,再找到你的车开出来,开到兴趣班那边,至少还要四十多分钟。兴趣班五点半下课吧?你再跟我这么推来推去,就真赶不上去接小瓒了。让孩子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等,你放心?”

陆亦可被他这番话噎住了。她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时间,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赵东来说得对,时间确实非常紧张了。

她可以不在乎赵东来的感受,但不能拿陆瓒冒险。

内心的挣扎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对孩子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她极其不情愿地、几乎是咬着牙,报出了那个兴趣班的地址,声音闷闷的:“……去青少年活动中心,南校区。”

赵东来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立刻在导航里输入了地址。“坐稳了。”他轻声说,脚下微微加重了油门。

车子朝着与陆亦可家相反的方向驶去。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里,却涌动着一股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陆亦可依旧看着窗外,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

赵东来,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况,心底却因为那个即将见到的、流着他血脉的小小人儿,而泛起了一圈圈混杂着紧张、期盼与酸楚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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