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灯光洒在高家客厅的沙发上,吴惠芬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放在高育良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则在他身旁坐下。她看着丈夫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似乎还沉浸在某种遥远的思绪里,便轻声开口,问出了埋藏心中多年的疑惑:
“育良,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当年……你为什么非要替那个韩鹏说话呢?陆家、韩家的事,说到底跟我们关系并不算太深,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的。”
高育良没有立刻回答,他伸手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熟练地点燃,深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镜片后深邃的眼神。他的思绪,仿佛随着这烟雾,飘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是京州一个沉闷的夏日午后,蝉鸣聒噪。陆家书房外的阳台上,高育良和陆洲相对而坐。中间的藤编茶几上,放着两杯清茶,茶叶缓缓舒展,却无人有心品鉴。
高育良看着面色沉郁的陆洲,斟酌着词句,缓缓说道:“姐夫,我觉得……真的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那个韩鹏,我了解过,就是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军官,有能力,有冲劲,和好好也是彼此真心喜欢。就因为他们年轻人的这段感情,你就要动用关系,把他从现有岗位调离,直接塞到西北最艰苦的一线边防去?这……这决定的可是一个人未来几十年的人生轨迹啊。”
他的语气平和,带着学者式的说理,试图唤醒陆洲作为长辈的一丝怜悯。
陆洲没有看高育良,他的目光投向阳台外。这里是京州的军区大院,楼下路上来来往往的,多是穿着各色军装的军人,步履匆匆,秩序井然。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水,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家长权威和难以言说的烦躁:
“育良,你不懂。如果仅仅是一段看不清现实、不懂轻重的爱情,我或许不会插手这么狠。年轻人嘛,谁还没点冲动?” 他放下茶杯,声音沉了几分,“可你看看陆好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昨天……昨天她竟然敢为了那个韩鹏,跟我大吵大闹,说的话那叫一个偏激!放在以前,我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洲口中那场“偏激”的争吵,发生在高育良到访的前一晚。
陆家的客厅里,气氛剑拔弩张。陆洲沉着脸,对女儿陆好下达了最后通牒,语气冰冷:“我最后警告你一次,立刻和那个韩鹏断了!否则,他在部队的前途,甚至他的人身安全,我都不敢保证!”
这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陆好瞬间脸色煞白,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颤抖:“爸!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这是在威胁我吗?用他的前途和安全来威胁你的女儿?!你怎么变得这么……这么可怕!”
她的话语确实失了分寸,充满了被最亲的人背叛和胁迫的绝望感。眼看父女俩的冲突就要升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一直在旁边忧心忡忡的吴心仪,早在气氛不对时,就悄悄给妹妹吴惠芬打了电话。她知道,有外人在场,尤其是身为连襟、又兼具学者和即将成为官员的高育良在场,丈夫无论如何也会收敛几分,给彼此留点余地。
最后,高育良和吴惠芬的及时到来,勉强平息了那晚的战火。最终,陆好被小姨吴惠芬连哄带劝地接走,暂时离开了家,让这对同样倔强的父女都能冷静一个晚上。
思绪拉回书房的阳台。高育良听着陆洲带着余怒的控诉,心里对昨晚的冲突有了更清晰的画面。他没有就陆好的“偏激”多做评论,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核心的利益层面,他知道,对陆洲这样的人,讲感情远不如讲利害关系有效。
“姐夫,你的心情我理解。”高育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但是,我们换个角度看。这韩鹏,身份是敏感,不是周翎亲生,但名义上,他毕竟是韩家的长子,是周翎一手养大的。周翎为什么这么积极要把韩鹏弄去西北?她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非是怕韩鹏留在京州,凭借可能的婚姻(比如和好好)获得外力,将来威胁到她亲生儿子韩延的地位和韩家的资源分配。”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陆洲的神色,继续冷静分析:“说白了,我们陆家,在这件事里,算是外人。周翎想借我们的手,或者利用我们造成的局面,来达成她自己的目的。如果我们把事情做得太绝,直接把韩鹏逼到绝路上,且不说这孩子本身无辜,将来万一有什么变化,这笔账会不会算到我们头上?会不会让人觉得,我们陆家行事太过霸道,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姐夫,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
高育良这番话,撇开了情感纠葛,完全从政治权衡和家族声誉的角度出发,像一盆冷静的水,浇在了陆洲愤怒的火焰上。陆洲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藤椅的扶手,显然是在权衡高育良的话。最终,他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部分接受了高育良的劝解,至少,在处置韩鹏的方式和程度上,不再坚持最初那种极端的态度。
在高家安静的书房里,高育良看着眼睛红肿、神情倔强又脆弱的女孩,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好好,”他用了她的小名,“今天我和你爸爸谈过了。关于韩鹏的去留,我们作为长辈,最终决定不直接插手干预,是调走还是留下,那是韩家的私事了,看组织安排,也看……他自己的造化。”
陆好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但高育良接下来的话,又让那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但是,好好,你听着,”高育良注视着她的眼睛,“有些立场,你必须明确地表露出来,尤其是在人前。”
“小姨夫!”陆好急切地想反驳。
高育良抬手制止了她,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无奈和引导:“好好,你听我说完。我不是要逼着你从心里立刻就不爱他了,那不现实,感情的事没那么容易说断就断。我是要你,在人前,必须做出一个姿态,一个‘了断’的姿态。哪怕……哪怕是说一些狠话,装出一副已经不在乎、甚至厌弃了他的样子,这个戏,你也必须演下去,而且要演得像,演得让所有人都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不是为了伤害谁,这或许……是在用一种更残酷的方式,保护你们彼此,至少,是保护他不再承受更猛烈的打击。”
陆好怔怔地看着高育良,眼泪无声地滑落。她似乎听懂了小姨夫话里那深藏的、无法明言的无奈和某种可能的保护意味,又似乎更加迷茫和痛苦。那种被逼着亲手斩断情丝、还要表演得冷酷无情的压力,几乎让她窒息。